最后说了一段中二的话,席夏不好意思吐吐舌头。
叶独息目光沉沉,看席夏开始准备,想要每一步看清,可实现视线已经模糊,只能看见大概动作。
他最后的药已经吃完,提出射箭要求,只是想让夏夏多陪陪他而已。
慢点,再慢点……
足踏,胴造,备弓,起弓,引分,会,离,残心……又是一个轮回。
为席夏量身定制的家主袍很合身,和叶独息身上的是一套,叶独息满意地笑笑,这样就像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人一般。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眼皮愈发沉重,只能凭借席夏的弦音保持清醒。
席夏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眼中发光,他想,那么好的夏夏,那么乖的夏夏,他怎么舍得呢?怎么舍得离开他呢……
“咦?”席夏感觉笔头微凉,抬头向天上看去,类似软绵绵白糖之类的东西缓缓下落,席夏惊喜,“叶独息!下雪了!你看见了吗!”
忽而他又反应过来,“好像不是雪,只是有点冷的雨水。”
席夏非常失落,在一旁叽叽喳喳吐槽,叶独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雨势非常小,刚开始练矢道的草地都无法打湿,可过了一阵子,射场上的瓦片开始时不时滴落大颗水珠,将整个射场埋入昏暗。
滴滴答答的雨珠掉落,奏响哀音。
那不是冰雨,是一场离人泪。
二十箭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或许是叶独息过去的时光,也或许是席夏未来的时间。
下了雨,席夏没法去霞靶处把箭矢取回来,长袍下摆也被雨水浸湿,急需去换一身衣服,席夏絮絮叨叨说着下次再来夏家取箭,以及青年大赛已经结束可以有很多时间陪着叶独息。
“那我先走啦,走之前我没说清楚,居乐他们肯定很担心。”席夏方向感一向很好,现在不用摘红布都能走出弓箭室。
叶独息微弱的回应一声。
席夏收拾好东西慢慢往门口走,叶独息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想要开口挽留,但嘴唇只是蠕动一番,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天空像是被捅了一个洞,云朵憋着一股力,像是快要爆开的水龙头,偶有几处开始破裂,叶独息身体也逐渐感受不到外界的温度,就算风再大,雨再凶猛,灵魂都像脱离身体,只需将为数不多的注意力集中在席夏身上。
触觉消失后,身体再也感受不到他疼痛。
在嗅觉消失的前一秒,他闻到的事泥土的湿腥。
在味觉消失的后一秒,他庆幸能屏蔽口腔中的血腥味。
在视觉消失时,他遗憾为什么不能亲眼看着夏夏消失在眼前。
最后只剩下听觉,消失的那一刻,他想这可能是Bethlem最后的温柔,因为他听见有人叫他。
独息——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是他心中最可爱的存在,是他在世界上唯一无法舍弃的宝贝,是生命的一部分,是叶独息之所以是独息的可能。
慢慢闭眼,嘘——
别吓到他,他的夏夏很胆小。
……
弓箭室门口的缝隙有丝丝漏风,带着凉意的气流贴近木板流动,顺着席夏的小腿攀上,像一双过了井水的手,胡乱抚摸他的小腿,给席夏一个激灵。
越靠近门口,外面的喧哗声就越大,门外不断有人走动,向尻汇报情况,席夏突然想起柏寒深说的话,贵族正在夏家周围虎视眈眈,他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
现在完全不清楚贵族会有什么动作,最好的方式就是先带叶独息离开,避一避风头。
“独息!你先让尻带你走,那些贵族就等在夏家周围,可能会对你不利。”席夏握住把手,想要通知门口的尻。
可是雨滴,滴答,滴答……
没有回应。
席夏感到不对劲,那股凉意携带着恐惧蔓延到他的上半身,直直往喉腔里钻,他忽然一把扯下眼前的红布,快速回身,看向坐在藤椅上的叶独息。
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不睁眼。
“独息?别开玩笑。”
只有雨珠落在青石板的声音。
“独息……”
席夏抬脚。
“独息——”
他奔跑。
脚下的木板发出咚咚声响,像雷鸣的鼓,又像一次次心跳。
世界呈鸦色,没有天光。席夏靠近叶独息,才看见他的样貌,形容枯槁,血肉全都空瘪下去,只剩一副骨架,以及贴合在上面,绉绉的皮。
长发仍旧被打理过,但从根部能看出干枯的本色,脸庞画了一些淡妆,显得有气色一些,家主袍下空荡荡的,原本按照身量定制的衣服,如今却变得宽松。
席夏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感受留下的余温,颤着声音呼唤,“独息,独息……我们不在这里睡了好不好,马上要下大雨了,会让你淋湿,你身体又不好,感冒了怎……怎么……办……”
泪水从席夏的眼睛里溢出,没经过脸庞,就直直坠落在叶独息下陷的眼窝里。
一滴,两滴……聚成一汪水,在周围稀少的光亮下,闪闪烁烁。
就像是叶独息睁开了他那双动人的桃花眼,笑看席夏,眼中泛起温柔的涟漪。
“求你了,求你了……可以再看我射一次箭吗……”
席夏低头,吻在另外一只没有泪水的眼睛上,他口唇干燥,怕把叶独息磨疼,只能轻柔的。
“夏夏。”叶独息身体更加冰凉,但他开口叫了席夏。
“独息,你醒啦,以后不要这样吓我。”席夏定定看着他。
叶独息点头,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牵手带他走出夏家,走出春城,走得好远好远。
他们找了一个四季如春的城市,养了两条狗和一只猫,叶独息身体渐渐好了起来,重新回到学校,席夏成绩没他那么好,高中读完后就考了职业弓箭手,其他时间,打工,射箭,赚钱,养家。
叶独息因为太过优秀,选择出国,席夏支持他,跟着他一起去,叶独息学业和事业并重,替席夏分担压力,空闲时间还能和席夏去看各国的弓箭比赛,他们不再是落花与飞鸟——是飞鸟衔花来。
十年后,他们三十岁,弓箭部很多人结婚了,席夏带着叶独息一起去参加,祝贺他们。
四十岁,叶独息是高校教师,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学校附近一家弓箭馆老板是好友。
五十岁,叶独息身体依旧硬朗,Bethlem活不过五十的诅咒被打破,席夏亲自做了小红花蛋糕为他庆祝。
六十岁,叶独息已经给席夏做了七把弓箭了,他承诺还会有第八个。
七十岁,叶独息和席夏拿着那张无限期的汽水兑换券,在老板孙子惊讶的目光中换走两瓶。
八十岁,两人在叶独息任教的大学周围闲逛,有大一学生问他们是谁?师从叶独息的博士回答,是当初射箭里的鬼才和天才。
九十岁,叶独息推着坐着轮椅的席夏出来,席夏的记忆时好时差,叶独息翻出那本自己亲手写的书,用十九岁的温柔一字一句念着——如果记忆不可靠,爱会让我记住你。
一百岁,席夏和叶独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席夏靠着他,两人的影子紧紧相依,忽然在影子上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坐在幼儿园小凳子上,背后还贴有“叶独息”三个大字,另一个蹲在他身旁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叶独息。”
“叶独息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的意思。”
蹲着的男孩子起身,迈着萝卜腿儿,哼哧哼哧拖来自己的小凳子,把贴着“席夏”的凳子和贴着“叶独息”的凳子拼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小席夏拉住小叶独息的手,“这样就是两个人啦!”
叶独息睁大眼睛,也笑了出来,“嗯!独息和席夏,是两个人。”
一个规规矩矩坐着,一个不老实晃腿。
——他们那时四岁,是叶独息和席夏的第一次见面。
席夏恍然,光渐渐消逝,睁开眼又是一片黑暗。
他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头靠在叶独息腿边,两人的手一直握着,可是叶独息的手已经完全没有温度,和随便握着一根枯树枝没有任何区别。
原来是梦啊。
他知道是梦。
站起身,席夏把叶独息身上的毯子给他往上拉了拉,躬身靠近,用食指拇指轻轻取下叶独息耳垂上的箭羽,然后戴在自己有耳洞的那只耳朵上。
风呼啸着,雨水如千军万马奔腾,势不可挡,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稍片刻,云层里就有千万光束刺下,像是万万把利箭直射人间。
弓箭室的门被打开,席夏出现在夏家众人面前,他们突然有了主心骨,立马打起精神。
席夏走在前面,以前觉得在席夏身上突兀的家主袍变得合适,耳边的箭羽摇晃显示夏家家主的身份,长袍尾摆颜色太过暗红,像是在席夏脚下拖出一条血路。
席夏不曾回头。
众人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后背,又像看见了叶独息,似乎夏家没有家主死亡。
茶花落地而无声。
子规啼血不欲飞。
夏家暗红的色调像是燃起了一把大火,焚烧一切罪恶。
而最该被救赎的人心甘情愿走向荆棘宝座。
是公主为骑士加冕的最后一顶王冠。
——‘离’总是在‘会’之后,所见之人,终有一别。
……
【春不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