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居乐快步走进大门,向远处正端着茶碗的苏珊招手。
苏珊仰起头,雀斑如点点光影投射在皮肤上,显得明媚,皱起的眉头看到居乐后抚平,“你要喝点茶吗?”
居乐还像十七八岁一样腼腆,连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来看看席夏。”
“家主在水榭,我带你去吧。”苏珊把茶碗递给另一个人,点头示意居乐跟着她。
又是一个春天,夏家已经变了许多,不是人员或者结构的变动,是一些细枝末节,比如苏珊称呼席夏家主,无论多少次,居乐还是有些不适应。
跟着苏珊深入这座令外界好奇的住宅,居乐已经来过这里三次,第一次是席夏成为家主时,他难以相信这个和席夏气质完全不想符合的家族会将由席夏领导。
阴森,腐旧,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朽木味令人窒息,这是居乐对夏家的第一感受。
但现在,明明主体色调依旧是暗红,家族核心人员没有大变动,陈设布置保留了上一任家主的风格,但是还是会有细微的变化。
光从高大的落地窗斜斜照下,居乐从中一次次穿过,拿手微微遮挡。
变在哪儿?
可能是这颗本该停止跳动的暗红心脏,终于有了光进来。
进入水榭的最后一道门是纸门,远了,还可以隐约看见里面湖水波光粼粼的样子,近了,反而什么都探究不到。
苏珊一身墨绿色干练长袍,双手衣袖挽到小臂,轻轻敲击门框,“家主,居乐来了。”
半晌,没有回应。
苏珊静默片刻,转头对居乐道:“可能正在谈事情,家主一直比较忙。”
居乐笑笑表示理解,管理一个家族哪是那么容易的。
果然,不一会儿,矧就从里面侧推开门,对他们点点头,然后匆忙赶去忙自己的事,苏珊向里探了个头,确保没有问题,才让居乐进去。
居乐送了口气,其实在刚才他已经做好了这次又见不到席夏的准备。
是的,居乐好几次和席夏擦肩而过,所以他来夏家总共也就三次而已。
席夏太忙了,席夏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是居乐恰好回春城一中演讲,顺便帮忙拿回给席夏,那次也没见到人,是苏珊代收的。
刚进入水榭,凉意扑面而来,虽然还是早春,但这里已是满眼的绿意。
水中央一棵大树枝叶铺天盖地,树冠像是一朵蘑菇云,上有飞鸟鸣叫,遮盖了大部分光线,周围是围绕着稍显年轻的山茶花树,湖水倒影了这份清荫,勾画出上天下地的全部生机,其中错落着光束,白鹭在期间自由穿梭,爪子一点,就惊动一湖春。
纸门被居乐轻轻关上,脚下木板轻微震动激起湖面一圈圈涟漪。
但远处坐着的少年似乎毫无察觉。
他穿着一身暗红长袍,金丝勾勒出山茶花和飞鸟,光线穿织在其中,栩栩如生,长发披散在肩背,如湖水般轻盈,白鹭飞过,卷起一阵风,少年耳垂上挂着的羽饰招摇,彰显主人身份。
叶独息……
太像了,居乐默不作声,看到这一幕,见过叶独息的人都会认为他没有死。
那个令人忌惮又美得不似凡人的夏家家主。
“居乐?”席夏注意到他,“真是你?!”
居乐走近看清席夏眼底的黛青,“如假包换,我爸妈想重新装修下餐馆所以我回来看看,这不是多亏了夏家,平民现在的生意也好起来了。”
席夏连忙收拾身边乱七八杂的文件,给居乐腾出坐的地方,“行啊,我支持,要帮忙吗?”
“别,夏家亲自出手,修好后来店里的人得让我爸妈得忙死。”居乐坐在他身边,笑道。
席夏笑了笑,拍拍他的肩。
居乐的视线从少年褪去青涩的脸庞滑到双手戴着的半截皮手套,问:“射箭也戴着?”
席夏撤回手,摸了摸手指间紧绷的面料。叶独息离开前,为了最大程度上保护席夏,将席夏过去存在的影视录像以及有露面的画面,导致现在外界所有人都知道新任夏家家主是席夏,但席夏究竟长什么样,和前任夏家家主的关系,众说纷纭,知道的也不过是几个顶尖贵族而已。
其他的贵族,知道席夏是当年那个被他们驱逐到平民的孩子,也没面子再去追究宣扬,夏家的神秘印象由此在外界生根。
夏家家主对外的公布的视频里,只有一截坐在桌前,脖子以下的画面,而且因为席夏手指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洛银河每次特地嘱咐他戴好手套,就怕贵族逮到点苗头对席夏不利。
他被夏家好好地保护着,这是叶独息留给他的坚不可摧的城堡。
席夏手斜撑在身后,笑了声,“射箭肯定会摘下,不然就会像冻鸡爪似的,放不开。”
居乐跟着笑,突然想起什么,问他:“你这几年怎么没参加正式比赛了?我看大大小小的射箭比赛,夏家出的人也不少啊。”
“是嘛,我没注意,”席夏目光躲闪,“可能是夏家事情太多了吧,忙得没时间。”
骗人的,夏家外部发展的大多数事务都是由尻、篦、矧、筈四人处理,只有关于夏家的重大决策才需要席夏亲自过目同意,而内部管理则是洛银河和苏珊负责,将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们是叶独息亲自选出来的人。
甚至席夏成为夏家家主后,叶独息给做出这个选择的席夏留了管理夏家的方法,只有一页纸,相当于诸葛亮的出师表,上面不是从头到尾的做家主指南,只有夏家几位核心成员擅长的事务,足以囊括今后夏家正常发展道路。
以及最后一条——如有必要,可放弃夏家,一切以席夏优先。
所以席夏虽然会主动去学家主该做的事,但比起贵族或者平民诞生的新兴家族,他都悠闲得多,完全有时间专注射箭。
“忙点好,忙点好,”居乐没看见席夏的心虚,还在感慨,“因为夏家,平民的势头明显强过贵族,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没贵族和平民的分别了。”
席夏想起前不久看到送来的文件,上面是关于平民就业的问题,请求夏家帮忙,贵族那边拼命用高端产业吸引平民视线,让金钱往上层流动,他抽抽嘴角,“要两者没分别,夏家估计做不到,不过让平民去贵族电影里饰演平民,既真实又可以缓解低就业率。”
“你哥他们最近怎么样?还在射箭吗?”席夏问。
居乐:“我哥申请了硕博连读,不过在他们大学还是参加了弓箭部,好几次和洛参横学校的弓箭部比赛撞一起,我都不知道该盼着哪边赢,洛参横也会读硕士吧,他现在已经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苏靡它参加的比赛是最多的,现在网上好多她的粉丝,上次聊天说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席夏一边听着一边跟着居乐在聊到有趣的地方时笑。
“伍味呢?他和你一样在大学办了休学留在夏家,不会和你一样忙得脚不沾地吧?”居乐道。
席夏:“你不是说忙点好?伍味可是夏家射箭团队赛的核心成员,比我还是要稍稍忙一些。”
气氛松快,席夏和居乐扯东扯西地聊着,知道阳光渐渐变淡,居乐临走前才想起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你什么时候去东区?我哥他们都在,大家可以一起聚一聚。”
太阳只剩余温,吹得风有些冷飕飕的。
席夏牙齿轻碰,“东区……应该不怎么去吧。”
居乐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离开了,拉开纸门,困惑说:“全国大赛啊,五年一次的全国大赛,你肯定得代表夏家参加吧,这可是国内最重的射箭比赛,平民就想靠着这次全国大赛在射箭领域翻身,都在看着夏家。”
在水榭外等候的苏珊提议居乐留下吃饭,居乐带着歉意拒绝,于是她让人领着居乐出去。
“东区见了啊!席夏!”居乐走几步回头对席夏吼道。
席夏勉强给出一个微笑,不知道居乐看见没,苏珊拿着厚衣进来为他裹上。
还是那间木格子门的房间,席夏一个人在里面吃完饭,等人来收拾完餐具,关好门,席夏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丘。”
丘意碎迫不及待出现在席夏面前,除了金黄色的眼瞳,其他地方几乎和席夏一本一复刻,就连如今的黑眼圈都是。
“夏!我要去全国大赛!丘已经很久没有射箭了!”丘意碎在席夏身旁飘来飘去,恨不得挂席夏头上。
“我只要有空,晚上不都让你射箭了么,哪有很久。”席夏争辩。
“可是比赛啊!只有比赛才会领略到弓道,自从夏成为家主,丘就再也没和其他人比赛过了。”丘意碎有点委屈,但又不知道委屈是总什么情绪,只有席夏产生时,他才有机会感受到一二。
当家主的时候,席夏小心翼翼,深怕夏家里的人发现他是个神经病,对着空气也能说个不停,于是和丘意碎约定只有在晚上才能出现,如果能做到,他就在晚上让丘意碎射箭,不过最近,丘意碎越来越不乐意席夏不让他比赛的事。
丘意碎:“丘要去参见全国大赛。”
席夏瞪大眼睛,“你疯了!到时候被发现就得是我疯了!”
“那……夏去也行。”丘意碎退一步。
席夏侧头,“什么叫也行,我不回去,你也别想了。”
“夏就是个胆小鬼,就是害怕叶独息才不敢射箭!”
“对,我就是个胆小鬼,所以才更不能去青年大赛!”席夏说完,喘了口气,似乎想要终止这个话题。
丘意碎苦兮兮,“那夏答应过我,和柏斛的比赛怎么办?也不算数吗?”
席夏身体一僵,想要摸他,却捞了个空,“柏斛是十段,不会轻易参加比赛,更别说和一个什么段位都没有的陌生人比试射箭。”
简直天方夜谭,换做是席夏,只会觉得对方疯了,弓箭是注重礼仪的运动,只能一级向一级挑战,这就要求席夏必须得九段的水平,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但是或许全国大赛的冠军可以,因为从司酒酽出现的那届比赛开始,全国大赛的冠军可以获得越级挑战的资格。
不过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席夏一想到所有人亲眼看他转换人格成丘意碎,就头皮发麻。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丘意碎晃荡在虚空之中,像是要随时随刻消失一样。
或许也就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丘意碎不说话,他能和丘意碎达到差不多的水准,应该也能瞒过大多数人的眼睛。
又想起居乐走之前说的,柏寒深也会参加,柏家现在是第一贵族,如果让柏家获得全国大赛的冠军,贵族的气焰会更胜,席夏不想看到夏家落了下风。
席夏看过叶独息最后留下的资料,如果席夏选择不继承夏家,那么夏家便会和叶家同归于尽,尽可能大范围的重创贵族,因为叶独息从一开始就知道,阶级是不可能凭借一两个月,一两百年就抹除的,也不是一个夏家就能重置整个世界的秩序,就算是带领平民崛起,那也将是下一个时代的“贵族”,伍青灯的乌托邦终究不是靠一代人实现,而是靠代代人无限逼近。
席夏选择继承夏家,叶独息只命令对叶家采取报复,没有涉及无关人员,当初叶家什么样,叶独息死后,交到叶榕手里的就是什么样——一个中低层贵族。
“行了,”席夏走到门前,“我会去参加全国大赛,现在再去临时报个佛脚?”
丘意碎疯狂点头,屁颠屁颠地跟过去。
夏家弓箭场的那棵树依旧茂盛,苏珊在整理夏家近一个月的事务,所以换成洛银河陪着席夏射箭。
尽管席夏多次表示不需要陪同,但是洛银河依旧会在晚上安静地等着席夏射完箭,慢慢地,席夏也会教洛银河一些技法。
“家主的时间宝贵,如家主有需要,银河会自行下去学习。”第一次被席夏指导射箭,洛银河有些不知所措。
席夏笑笑,“射箭不是因为我需要,是你需要,不管是放松也好,还是万一有意外情况自保也好,射箭都是不错的选择,是吧?”
少年将箭矢递去,他还记得洛银河的过去。
洛银河射完手中最后一支箭,听见席夏的鼓掌声,收好长弓,再次静静站在一旁。
转眼几年过去,夏家似乎是被困在了时间的诅咒里,制造出一种家主从未离开过的假象,洛银河盯着席夏飞舞的长发,被过去束缚,怎么能成长出自己的羽翼……
一晚上,席夏射出百来支箭,却一箭未中,他却只是沉默,又拉开下一支。
丘意碎看着惨不忍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