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苏算是一位不速之客，他在虞奈家中休养了半月，而后时常帮学堂打打下手。他识文断字，还会医术，日子一久，白塔洲的百姓便默认他为学堂第二位教书先生。

炎夏的白日早亮。洛洛被热醒，小孩子从竹榻上爬起身，方才一直为他打扇子的凉风消失了。

“爹爹。”洛洛揉着惺忪睡眼，低低唤虞奈，房里静悄悄，孩子的睡意倏地一下消失，瘪着嘴就大哭起来，边哭边喊：“爹爹！爹爹！爹爹！”孩童的嘶喊尖锐刺耳，一下子便掀翻了屋顶，穿透宅院。

“洛洛？”虞奈盛汤的手一颤，滚热的汤汁洒上手腕红了一片，他来不及处理便快步走进屋子。他前脚进屋，裴子苏后脚也跟进来，这些日子他与洛洛已相熟，洛洛此时惊魂般的情形他也见过一二次，只是今日颇为严重。

孩童抽泣不止，虞奈将他抱着哄，也无甚效果，心头干着急，却也明白没法子。

“洛洛好像经常这样？”裴子苏问他。

虞奈点头，说道：“小时受到惊扰太重，便得了惊悸之症。”

“这是胎里带的？还是后天形成的？”

“不知。”虞奈温声温语地哄洛洛，孩子的哭喊声才渐渐消下些。

裴子苏道：“你是他父亲.....怎不知....”他脱口而出，才觉话中有点失礼。

虞奈并未在意裴子苏一时失言，他抿唇未答，只专心平复着洛洛的情绪，看着孩子又睡熟，二人才悄悄离开。

“洛洛不是我的亲子。”他关好了门，低声道：“我捡到他时，他也只有八九个月大，在母亲怀里着急吮奶，却哭得很厉害。”

“哭声太猛，我便去瞧了一眼，这才发现，抱着婴儿的女子已经死了。”话至此处收声。

裴子苏神情黯淡，“想不到他小小年纪，身世已如此坎坷。”

“嗯。”他应付着道了一声，藏在阴影中的面容浮出沉郁。

“你的手烫伤了。”

听到裴子苏的提醒，虞奈才觉着手腕处灼热痛着，他道：“不要紧，我去找些药糊上。”

“那洛洛又哭着找你可怎么办？我去采药吧！”

虞奈摆手，拒绝了。“不打紧，他一时片刻不会醒的，我去去就回。”言罢，他戴上遮阳的斗笠，麻纱罩住他的脸，从帷帽边缘垂至肩膀，清俊的轮廓朦朦胧胧，面容已然模糊。

“劳烦裴兄晾凉热汤，待洛洛醒了让他喝。”

纱遮住了虞奈的视线，自然也望不见裴子苏心绪复杂的目光。面庞损毁的年轻人看着虞奈走远，他站在日光下许久方觉阳光晒得伤疤又疼痛起来，匆匆躲回阴影中。

草原炎夏的烈日最令人难耐，晒得草丝都打了卷。虞奈顶着日头，向草原深处走去，绿波漫无边际，晃得人眼花，但如若不快快采到药材，恐怕人也要晒干在草地上。只是此刻虞奈有更担心的事，那便是胡匪。他走的这条路便是突厥与西凉争执之地，这片草原无人管辖，流窜的匪徒常常汇集于此，白塔洲的人们受过不少袭扰。

他掀开帷帽望了一眼日光，正是最热的时候，想必匪贼不会在此刻出现，虞奈心中暗忖着快去快回，却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待他摘草药时，只觉后脑一阵剧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几位爷，我身无分文，何苦劳烦你们绑我呢？”虞奈挣挣捆紧的麻绳，后脑仍痛，他醒来时发觉自己被丢在骆驼上。

“闭嘴！再说话割掉你舌头！”骑骆驼的匪贼恐吓道。

他知此时逃不掉，方圆十几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喊救命都没用。胡匪们带着他行了半个时辰的路，恰好路过小水洼，便让畜生们歇歇脚。

虞奈被晒得嘴唇开裂，道：“几位爷，能否给我些水喝？”

瘦子强盗瞟了一眼老大的脸色，拆开水囊递他嘴边粗鲁地倒了一些水，呛得虞奈连连咳嗽。那胡匪们看他被捉弄的模样纷纷发笑，似乎乐得十分开心。

虞奈咳了好一阵，渐渐缓下来，他突然道：“各位爷，有人来了。”

“中原人耍什么花样！”为首的强盗头子吼道。

那瘦子强盗也是汉人，脸色瞬间青了许多，只是背对着强盗头子，可那不忿的神色尽收虞奈眼中。

他好心道：“真的有人，像是突厥军队的动静。”这话一出，当真激怒强盗头子，他霍然起身，左掌抽刀就向虞奈走去。

“蠢货！”瘦子强盗低低骂了一句，胡匪们似乎对突厥军队心有余悸，只闻风便丧胆。

嗖的一声。是箭矢破风的声音。

一根黑羽短箭牢牢钻进强盗的左背后，直取要害。强盗头子彪形的身躯重重倒地，砸到虞奈脚上，他痛呼一声。

“告诉你们有人来了！快卧！”他即刻趴下，来不及把话说完，密如细雨的箭矢从不远处铺卷而来，十几个强盗被扎成了刺猬，躲在骆驼后的虞奈肩上中了两箭。

太久没见过满目血色，他胸口隐隐作呕，许久不曾犯的旧疾有快要爆发的趋势，头晕目眩。冷汗沁满额头，虞奈大口喘息着，身下的草地传来呼天啸地的马蹄声，滚滚如雷。

“还有活的！”

虞奈略懂一点突厥语，他听见高处传来一声高呼，瞬间感觉自己被硬扯起身，有人用力推搡他向前走去，虞奈堪堪躲过十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了脚，一下子摔跪在草地上，烫伤的手腕被草丝刮裂一层皮。

“掀开。”黑马上传来一个声音，尊贵而倨傲。

“是！”有人扯掉虞奈蒙在头上的帷帽。白色的日光在眼前炸开，晃住他的视野，一如当年令人窒息的雪原。

“汉人。”黑马上的声音更清晰地传入虞奈耳中，这次，他没有用突厥语。

那倨傲的声音令虞奈头痛如裂，他一直低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他大半张脸。

“抬头。”是种命令的口吻。

虞奈神色恍惘，并未回应。

“可汗让你抬头！”士兵后扯住虞奈的头发，逼迫他仰视马背上的男人。

黑马金辔，绛衣绫袍。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冷如山雪的神情，还有比青金玉更深邃的蓝眼睛。

虞奈仰着头，牵出一丝冷笑。

男人下马，走到他面前，浅浅望了一眼。四目相对，静如深海的眼中毫无波澜，问道：“俘虏？”

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

“放了吧。”片刻，男人道。

得令的士兵松开手，虞奈一头栽在草地上，并未起身。男人能察觉到他伏跪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心头没由来地波动，却也只有一丝丝，年轻的可汗不做理会，转身跨上黑马，策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