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西北边上破落不堪的白塔洲忽地跳进了人们的耳朵里。中原的战火大有颓原之势,苍生苦不堪言。不知从何时开始,百姓们口口相传西北边关有个白塔洲,三百年前,天竺高僧昙摩曾携佛骨舍利跋涉北上中原路过此地,被沙暴困了十日,昙摩守护佛骨舍利在沙丘处坐定念经,十日过后,沙暴退去,荒芜沙洲中竟凭空耸起白玉佛塔,塔尖缀着七宝金幢,檐角悬挂的青铜铎铃随风鸣响,声震三十里,此后沙暴平息,那白塔坐落之地也长出树木,渐渐有了生机。
听闻入此沙碛瀚海者,五十者或一二得闻浮屠清铎。循音而往,辄见白塔之洲,如月出蜃楼。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传说之地,如今引得众生笃向。昙摩高僧将佛骨带到了中京的大相国寺后,除却那白塔,恐怕也无甚值钱的东西。可不过因为战乱纷纷,人们想求个可生活之地,白塔洲竟变成桃花源般的去处了。
“爹爹!爹爹!你看这是什么草?”幼童清脆的声音穿透胡杨林,小小的身影一蹦三跳,童髻上挂着几个毛躁的棘刺,那孩童脸蛋红扑扑,小手中抓着一把翠生生的草丝,兴高采烈的模样甚是惹人喜爱。
被唤作爹爹的人抬头望了一眼男孩,唇边含笑,温声道:“拿来,我看看。”言罢,孩子小跑到他面前,献宝似地递出草丝。
“唔。”男人颦一下眉,继而舒展笑颜,为他摘去藏在发丝里的棘刺,道:“洛洛找到的草正是爹爹想要的。”
“真的?!”
“嗯。”男人点头,轻拍他的小手,“快,放进药篓里。”
“好!”洛洛七手八脚将采下的草药塞进自己的小竹篓。
天边的云彩在霞光中染成橘红,太阳快落山了。男人慢慢站起身,身子蹲久,眼前难免晕眩。洛洛倒是十分懂事,两只小手护着爹爹的腿,提醒道:“爹爹,慢些。”
男人点头,忍过一阵晕眩,半晌后才拉住儿子的手,边走边问道:“洛洛今晚想吃什么?”
“想吃酥油馕!”小小的发髻跳跃了一下。
“好,给你做。”
父子二人的身影渐渐融进晚霞中,十分温暖。
洛洛的家就在白塔洲,此地说是洲,其实也不过二十户人家,倒像个村子。这位爹爹清俊雅正玉树临风,初来乍到时抱着一岁的儿子。洛洛鬈发碧眼,俨然是突厥人的容貌,可定睛再看,便能从中寻出汉人的轮廓。白塔洲各族杂居,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倒是姑娘们热情奔放,毫不介意他拖家带口,纷纷递出橄榄枝,可无奈这位带娃的公子爱妻已逝,今后也无续弦的念头。他深居简出,偶尔上街聊得一两句,人们才知他姓虞名奈,听得他言辞端方,便猜这是个识文断字的公子,大家都称他一声虞先生。
后来,虞先生在自家门前挂了块木匾,端正写着“白塔学堂”几字,僻远之地终于有教书先生,百姓们自然趋之若鹜,纷纷把孩子送来读书。
“先生!”
“虞先生!”
他牵着洛洛,大老远便听见孩子们越来越近的喊声。最先冲过来的是阿斯兰,他汉话说得不够好,指着东南方向,喘道:“有个人,没见过的,好像快死了!”
听孩子这样描述,虞奈心中大概猜到此人应该是迷路在沙漠里的旅人,走运撞到了白塔洲。快步走去,便看见几个孩子托着旅人的背,正他灌下几口水,那人似乎略有反应,侧头时露出了另一半脸庞,黝黑皮肤上是不小一片烧伤。
围观的小孩子被吓得纷纷抽气,洛洛拉扯父亲的衣角,直往身后躲,带着虞奈险些没站稳。
“洛洛。”虞奈略有无奈地唤他的名字,他低头道:“别怕。”
洛洛怯怯点头。
“来,我背他。”他撒开洛洛,站在旅人身前半蹲下,孩子们一鼓作气,把昏迷的旅人送到虞奈背上,他背起旅人带回了家。
“爹爹。”孩子端着一碗水给正在诊脉的虞奈,碧绿的眼睛闪闪亮亮,显然是不怕这个陌生旅人了。
“谢谢你。”虞奈接过碗,浅饮几口,他不大会医术,所以诊来诊去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再打碗水。”他笃定,这人昏迷不醒还是因为缺水,多喝水总归喝不死人。
不过一会儿,洛洛捧着满满一碗水出现,好奇的孩子歪头打量着躺在床上的男子,疑惑道:“爹爹,他没死吧?”
“没有。”这个很确定。
“那他生病了?”
“没有吧。”应该只是缺水。
“他怎么长得好黑!”
虞奈笑了,望着儿子透白的肤色,道:“是晒的。”
“噢。”洛洛点头,忽然惊喜道:“他醒了!”
“嗯?”虞奈看看床榻上的男人,分明一点动静都没有,问儿子:“他哪里醒了?”
洛洛指着旅人紧闭的双眼,“他的眼皮动了一下。”
“可能快醒了。”虞奈想到了什么,正色道,“你今日的大字还没写完。”
孩子啊了一声,狡黠眨眨眼睛,“爹爹,早晨写了,你又忘啦!”
“那是昨日。”虞奈很确定。
“今早也写了。”
“写的哪几字?”
“长风催落日,孤雁欲何之?”洛洛摇头晃脑地闭目朗诵,“胡马.....呃胡马.....”
“胡马嘶北漠,将军抚剑迟。”他续道。
洛洛连连点头,装作背熟的样子,“胡马嘶北漠,将军抚剑迟。”
“将这首诗再临三十张。”
自己耍的小聪明被发现了,洛洛顿时如霜打的茄子,“爹爹,我知错了。能不能......”
“不能。”虞奈干脆地回答,语气颇有厉色,“十张是今日该临的,二十张是该罚的,罚你说谎。”
“是。”孩子领了罚,乖乖退出门外。
看着门关上,虞奈轻轻叹气,洛洛今日想钻他记性变差的空子,连孩子也发现他愈发容易忘事。男人正想去做晚饭,却发现昏迷的旅人醒来。那人眼神略有涣散,疑惑地望着虞奈,闪过一丝惊异,但那眼睛很快便冷下来,虞奈瞧着他那眼神变换似有机锋,不甚喜欢。
“你.....”许是嗓子伤了,声音嘶哑。
他主动道:“在下虞奈,你若是说不了话就缓缓,再喝点水。”
旅人听到回答皱了眉,迟疑地接过那碗水啜饮,方能简单说出几个字:“多谢公子救命。”
“不是我救,是这里的孩子们救了你。”
“我在哪?”
“白塔洲。”
旅人恍道:“这是白塔洲!”
“正是。”虞奈又递给他一碗水,说道:“在沙漠里找不对路很难到这里,你运气好,逃难来的?”
“.....是。”他下意识侧颈藏住那烧伤的半脸。
“巧了,我也是。”虞奈轻快道,“我也是前些年来到此地,这里民风淳朴,很安全,你不必怕融不来。”
“你......”旅人抬头看他,皱着的眉更紧。
“怎么?”虞奈对视,他瞧见那双眼里有着浓重的忧急,“哦,还未问公子姓名?”
旅人犹疑开口:“我叫裴子苏。”
“嗯,家里还有几口薄粥,裴公子若不嫌弃先将就填肚子。”虞奈起身出门,觑了一眼正认真临摹的洛洛。
“爹爹!”洛洛飞快追到他身后,“我想吃酥油馕,你答应的。”
“今天喝粥吃菜。”虞奈指着摊在木桌上的草纸,对洛洛道,“再去临,晚饭前不能停。”
男童噘着嘴,回到桌前继续提笔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