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波流转,“那后来呢?他们成亲了么?”
少年喉结微动,耳尖泛起霞色——这丫头年岁尚幼,怎就惦念起风月之事?然话已至此,他只得虚握拳抵唇轻咳:
“未曾。那书生原道是金风玉露相逢,可那帝王临轩初见仙姿,竟要纳入宫闱。蝶仙早与书生立誓相许,怎能再许?她灵机一动,便称本是百花仙子,此番下界只为点化明君,如今功德圆满,自然要归去了...”
“呀!这般说来岂不成了诀别?”
“正是。”他憾然道,“众人只见彩衣化作万千玉蝶,散入九霄云外,空留书生与帝王徒望碧空。”
“唔...”她耷拉着脑袋,“后来怎样了呢?”
“转眼过了月余,书生忽在深夜得梦——那彩衣少女含泪现出真身,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书生挣扎着要握住她衣袖,蝴蝶却怕他担上欺君重罪,此番入梦只为诀别。”
“谁料待到晨光破晓,书生竟披发跣足狂奔于市,逢人便说自己是羽化成蝶。那等癫狂之态,连圣驾亲临都不肯收敛。天子震怒,却无可奈何,只得准其称病归隐。”
“竟是痴了...”少女喃喃道。
他摇头轻笑,续道:“三年后帝王偶然忆起,遣密探暗访。只见那书生终日倚坐槐荫,对着一只翩跹彩蝶絮絮低语。探子观其形貌,断定疯症未愈,如实奏报御前。从此庙堂江湖,再无人记得这桩旧事。”
“喏,故事讲完了。”
他满意地颔首,目光流连在对方生动的表情上——
“呀!我明白了!”少女突然抚掌轻呼,“那书生终究是抛却功名,与蝶仙长相守了罢?”
“小湄聪慧过人,竟被你猜中了。”他笑着揉乱她发髻。
怎料少女却托腮轻叹道:“十年寒窗换得金榜题名,却这般轻易舍了...”
他一怔:“小湄是觉得书生愚钝?”
“也不是啦——”她急急摆手,“于情自是佳话,可那朝堂少了敢谏诤臣,帝王失了辅国良才,岂非天下憾事?”
他哑然失笑,眼底却泛起欣慰。小湄才思独到,总能在旖旎传说里窥见庙堂经纬,正是他所不及之处。
“喏,方才说了因果循环——若那君王胸襟似海,何来忠良隐遁?可若真容得下化蝶奇谈,又怎会豢养出满朝魑魅?”
“原来如此!”她恍然大悟地颔首,“善恶有报,如影随形,可是这般道理?”
他趁机摆出师兄的架势训诫道:“正是此理。所以小湄当常怀悲悯,成全他人,亦是成全己心。”
“晓得了。”少女郑重应声,忽又眸光微颤,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个老套的“蝶仙报恩”传说,这小丫头竟听得全神贯注。他暗自盘算,若将蝶精换成柳妖桃仙,兴许还能再哄她几次。
他眼角忽扫见树影婆娑,当即扬声道:
“阿湄快看——”
翠叶掩映处,竟有彩蝶翩跹起舞。
少女柳目圆睁,因着方才奇闻,此刻更觉这生灵惹人怜惜,眸光追着斑斓蝶影,半分也舍不得挪开。
那小东西绕遍枝杈未见花踪,竟飘飘忽忽落在那双绣着彩蝶的软缎鞋面。
——原是错将绣纹当作同伴。
二人俱是一怔,忍俊不禁。唯恐惊飞它,只得抿唇相视而笑。
少女屏气凝神,目光灼灼——他心知她起了捉蝴蝶的念头。
然而她刚欲探手,那蝴蝶却异常警觉,刹那间振翅高飞。
“呀!”少女失声惊呼,竟探身去追。
纤腰半悬危崖之际,被少年急揽入怀。
“扑通——”
两人在槐树底下摔作一团,衣襟沾满落花尘土,模样甚是狼狈。
少女似是被吓得不轻,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好险好险,差点就坠崖了。”
他胸膛剧烈起伏,又急又气地斥道:
“还敢浑说!不要命了是不是?”
“知道了嘛...”少女经此生死劫,此刻倒也不敢造次。忽见她不安地踢着绣鞋,神情略显古怪。他顺着视线望去,只见她足间仅剩单履,摇摇欲坠。
二人遍寻周遭,却始终未见另一只踪迹。
少女忽将脸庞埋入掌心,轻声说:“师兄,别找了...肯定是刚刚不小心掉下去的...”
她勉强挤出笑容,但他仍察觉出那份深藏的愁绪,便轻抚她发顶道:“明日我和师父说,请他再为你寻一双。”
那时的他想法单纯——不过遗失绣鞋,求娘亲再制一只,又有何难?
少女却垂首低语:“不要了。”
“什么?”他怔然不解。
“娘亲终日操劳,小湄岂能添烦?”她褪下另只绣履,素手轻扬,“既失其一,总也难全——”
她一抬手,将仅存绣鞋掷入深涧。
“那剩下的我也不要了。”
“小湄,你...”他愕然失语,未料这小姑娘这般决绝。
“无妨,教它们做个伴也好...”
小姑娘嫣然一笑,眸中却无半分欢欣。
他注视着少女的神情,支支吾吾开口:“小湄要是心里难受,不妨...”
“承蒙师兄关怀,小湄不难过。”少女忽地截住话头,眼波流转间绽开笑靥,“今日既是生辰,小湄欢喜还不及呢!”
少年心头蓦然揪紧。相伴经年,他竟头一回辨不明她眉间悲喜——
但见他霍然起身:“小湄稍待!”
他俯身灌木丛中细细寻觅,俄顷捧得几茎细草,席地而坐。
少女光着脚,只得探头问道:“什么呀?”
“小湄稍坐须臾,即刻就好!”少年温声劝慰,十指穿梭——翠茎盘错为骨,纤叶层叠作翼,一尾碧草编就的蛱蝶振翅欲飞。
只消须臾,他便将草蝶捧至少女眼前:
“瞧,可还入眼?”
“哇!真真是活过来似的!”少女倏然睁大双眼,抚上草蝶翅尖,爱不释手。
少年挠头:“若早知今日是小湄生辰,我定会准备更贵重的礼物...”
未待说完,少女便摇头道:“这礼物小湄甚是欢喜,谢过师兄。”
她甜甜一笑,让少年恍惚间失了神。
——他心中所料不错,小湄果真是笑起来最好看。
“这可是师兄赠我的第一件礼物。”少女边说边取出香囊,将草编蝴蝶珍而重之地收进其间。
“小湄...”少年耳尖泛红,急急承诺,“待来年,师兄必定寻来更好的生辰礼!”
少女歪着头,狡黠一笑。
“那...小湄想要师兄亲手做的剑穗作礼,好不好?”
......
顾见春心潮翻涌,攥着干枯草茎恍惚失神。
——她竟留着那只草编蝴蝶,还将这东西藏在她娘亲留给她的香囊之中,意义不言而喻。
他比谁都清楚,小湄向来把情义二字看得比性命还重。怎料重逢之日,她却化作全然陌生的模样...
究竟为何?
青年正自神思恍惚,肩头骤然落下重重力道,耳畔乍响人语——
“顾呆子!我爹人呢?你怎独自在此发愣?”
说来也巧,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顾见春手腕微抖,香囊竟不意飞落。
“小湄...”
顾见春心头大震,眼见香囊脱手飞出,竟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喂!”
赵青木与苏决明急忙追上前察看,却见那青年踩着碎石断枝,径直冲向崖底水潭。
“咱俩是夜叉转世不成?竟吓得顾呆子投水自尽?”赵青木侧目打量苏决明,眸中盛满疑惑。
“你要自比夜叉,别带上我。”苏决明抱臂挑眉,同样满脸困惑。
“臭小鬼!你!”赵青木霎时柳眉倒竖。
苏决明慢条斯理地拆解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据我观察,什么事一旦同那坏女人有关,那便更是妖中之妖...”
“唔...你这话倒有几分见地...”赵青木虽听得云里雾里,仍煞有介事地托腮颔首。
半晌,少年忽然后知后觉望向她,旋即惊叫道:
“等等...我师父他水性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