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边,赵青木在苏决明眼前晃了晃手指,那少年仍怔怔出神,毫无反应。
“喂,小鬼,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不是小鬼。还有,我也没有不高兴。”苏决明闷闷将她拂开。
“还说没有,那你笑一个给本姑娘看呀?”
赵青木歪着头,笑靥如花。
“我又不是青楼卖笑的,凭什么要对你笑?”少年当即呛了回去。
谁知素衣少女却忽闪着杏眼,满脸茫然:
“何谓青楼?何谓卖笑?”
“你!”
苏决明喉头哽住,指着少女,半晌憋不出半句话。却见他蓦然侧过脸,眼角隐隐泛红。
“哎...哎哎!我可没动手啊...”赵青木慌得声音都变了调,忙用袖子给他拭泪。
“小祖宗快别哭了...待会儿让你师父瞧见...”
“哼!要你管!”苏决明抽噎着嚷道,“谁教你给我看这个的?你难道不知...我阿姐名唤流萤?”
话音未落自己先怔住,知是强辩,便抿唇不再言语。
赵青木闻言恍然,终于明白少年为何突然失控。
——原来是这漫天飞萤令他睹物思人,又勾起那段伤心往事。
她当下心头一软,连日来与这少年斗嘴赌气的脾气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对不起嘛...我确实不知晓你阿姐的事...”
谁知少年泪水竟越擦越凶。
“我本不想落泪的!你莫要多想!”苏决明胡乱抹着脸颊,哽咽道,“都怪我连夜梦见苏府,梦见双亲与阿姐,还有黛州的事。周大哥、阿虎...还有那些为我舍命之人,他们的脸夜夜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这般无用之人,怎配受他们以命相护?我一定是欠了很多孽债...”
他还未说完,却见赵青木轻抚他发顶,柔声劝慰:“我固然不晓得你背负何种业障,却有个驱散梦魇的法子——喏,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我娘亲,十岁那年,我夜半忽然惊醒,便去向爹爹寻我娘。我爹告诉我,只要握着我娘做的兰灯,来这溪畔等候,就能见到她...”
苏决明泪眼朦胧,却不觉被少女的叙说摄住心神。
“那夜霜露正浓,我提着兰灯守到三更,竟等来了这漫谷流萤。我便问它们...”
素衣少女忽然朝溪面扬声道:
“喂——你们可曾见过我娘?”
“痴儿,它们又不会言语...”少年拭去泪痕追问,“后来呢?你娘亲去了何处?”
少女摇头:“其实我娘在生我之时就已去了。”
“抱歉...”苏决明喉间微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那晚着实有趣得紧——这些小东西竟似通人性,专在我身边打转。”赵青木踩着波光,萤火缀满她的衣襟。她忽而足尖一点,凌空扬手,似是摘下星星点点,笑盈盈递到少年面前,“你瞧...”
少女倏然摊手,萤虫如磷火般在她掌心流转,恍若亡灵化成的星点,袅袅升入夜色。
苏决明怔怔望着这抹幽光。
“很美...”
“我爹说过,故去之人会化作天地万物,或是山岚云霞,或是晨露暮霭,它们换副模样回来守着你。万物皆会言语,只要把心事说与它们听,定能传到该去的地方!喏,若是你想念他们,不妨像我一样,与这些小东西说说话吧!”
苏决明偏头望向别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别拿这种说辞诓我!”
末了,他又重复道:“再过几月,我就满十二岁了...”
他虽如此说着,却还是对着那漫天的飞萤遥遥望去,像是当真瞧见了几分故人姿容。
他不禁在心底默默许愿。
赵青木看着少年通红鼻尖却强装稳重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嘻嘻,哪家十二岁的孩子会半夜偷跑出来抹眼泪呀?”
须知她从小没有兄弟姐妹,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少年既好奇又怜爱。见对方又要急眼,赶忙伸手轻刮他的鼻梁:
“好啦!阿明最听话了,再哭明天真要肿成核桃眼啦,小心被你师父笑话哟...”
“不准喊我阿明!”苏决明闻言,倏然又眼眶通红,“这称呼唯有阿姐能唤...再说你少挑拨离间了,师父素来端方持重,断不会取笑我!”
“嘁,好个倔脾气的!”赵青木叉着腰嗔怒道,“你师父唤得,我倒唤不得?偏要叫,阿明阿明小阿明!你要不要与我打个赌啊,你以为你师父是朗朗君子呀?从前我出糗,他可没少在旁边笑话我!”
“不许你说我师父坏话!也不许你这么叫我!”少年顾不得拭泪便扑将过去。情急之下,竟掬起清溪作刃,拳风正如虎啸,直扑少女面门。
“喂!”赵青木忽遭冷水扑面,杏眼圆睁,“你!你...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她当即用上看家本领,素手翻飞,竟将半溪清波凝成水幕,向少年席卷而去。
“哼!教你也尝尝我的‘清晖拂面’!”
少年避之不及,衣衫霎时浸透。
两人竟在溪流中追逐嬉戏,溅起阵阵水花。
“喂!且住!”半晌,气喘吁吁的赵青木灵机一动,指向山顶提议道,“你这么相信你师父,咱们不妨打个赌。那呆子此刻定然在山顶与我爹闲谈,不如咱们去找他,看他究竟会不会笑话你?”
“我才不...”苏决明刚要回绝,腕间倏地一麻——他方才记起这看似娇柔的少女亦是身负武艺。待要挣扎,赵青木已攥着他纵身而起,转眼已掠过半山苍松。
......
顾见春神思恍惚,全然未察觉那两人情形,只是怔怔凝视手中物件,此刻满心萦绕的皆是那如秘似雾的紫衣少女。
他记得她曾在不经意间说起,自幼不得父亲疼爱,母亲孤苦无依,因不堪流言侵扰,最终将她送上栖梧山修行。
“我娘亲...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头顶古槐虬枝,足下云海翻涌。少女与他并肩坐在亭外危岩边缘,故作镇定地眺望远方,残阳将两人影子拉得细长。
“可那些人说她用媚术蛊惑父亲,才有了我这个孽果...”
“小湄......”他心疼不已,却只得不动声色地轻抚她的发丝,“不是的。他们诓你的,小湄这么好看,该是天上神仙送来的仙果...”
他说罢却自知不妥,倏然收声。
少女浑不在意,只是无言一笑。
实则她鲜少谈及家事。那次破例,是因收到了师父捎来的生辰贺礼。
少女原想推辞,但听闻那双月白缎面的绣鞋,是母亲灯下熬了数夜,亲手缝制的——那彩蝶暗纹在银丝滚边间若隐若现,恰似雪地落英,教人移不开眼。
“师兄快瞧,这鞋子多好看呀!”小姑娘收起情绪,悬在崖边的绣鞋在半空晃悠,像是炫耀新得的珍宝。
这是他平生首见如此精巧的绣工,亦是他初见女儿家足下风光。
彩蝶翩翩若飞,灵动可爱。
他却不知为何,忽而觉得些许面热。
“小湄娘亲的巧手真让人羡慕。”
那时,少年真心为师妹雀跃的神采欢喜。
“嘿嘿,回头我求娘亲给师兄也做一双!”少女笑靥如花,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他忍俊不禁:“男儿家哪能穿绣花鞋?”
“对哦...”她托腮思忖片刻,“那就做青缎登云履!就像师父上次给你选的那双一样!”
“好,师兄等着——”他笑着应承。
日日相伴的情谊,本就不需客套推让。
然而她的欢喜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又失落地低下了头——
“师兄...”少女迟疑着轻声问道,“今日是小湄生辰,为何娘亲都不愿来瞧我一眼?可是小湄做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莫要乱想!”他急忙安抚,“许是她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
“真的么...”她神色黯然,“可那时父亲不来看我们,娘亲也是这样说的...”
他一时语塞,灵机一动答道:“你娘定是担忧你荒废课业,索性遣个精怪暗中监察,将你的行止悉数禀报...”
——为解对方心结,他信口编造了话本里的桥段,只为驱散师妹眉间愁云。
“真的吗?!”少女倏然抬眸。
他暗自莞尔——相伴数载,他早知这招最是灵验。那些天马行空的奇闻轶事,总能让愁眉不展的少女重展笑颜。
“自然。”他颔首低语,目光掠过她绣鞋上的彩蝶,顺势铺陈出个“蝶仙报恩”的故事——
“古时有个读书人,想寻个清幽处潜心攻读。偏巧途中遇秋雨滂沱,他躲进荒庙避雨时,忽见潭中彩蝶困于积水扑棱难起。书生恻隐心动,遂救之离水。寒雨摧得满园金菊尽凋,他冒雨寻觅多时,终采得迟绽的霜英蜜露,方使彩蝶重焕生机。”
“后来怎样了?”小丫头托腮追问,眼眸晶亮。
“后来......”他笑了笑,娓娓道来,“那蝶儿竟通灵性般不肯离去。书生思及寒冬将至,多个伴儿也好,便由着它在砚台边栖身。”
“朔风凛冽时节,书生恐蝶熬不过苦寒,特在墙根栽了株老梅。每至雪虐风饕,便解衣拥梅而坐,用体温为它驱寒。这般相守,竟捱过整个严冬...”
“啊——”小姑娘眼中满是神往,“这书生待它真真上心!”
“正是。那书生心慈,见不得弱质生灵凋零。然则春闱将至,他需赴京应试,不便携蝶同行。”
“为什么呀?”
他轻抚少女发顶,温言道:“因为路途遥远,越冬彩蝶垂垂老矣,怎经得风霜颠簸——”
“好生可惜...彩蝶定想长伴书生左右。”
小听众渐入情境,黯然神伤。
“那后来呢?”
他忽露狡黠一笑:“殊不知这彩蝶原是百年修行的精怪。每逢惊蛰雷动,便需结茧蜕形,方能焕新重生。”
“哎呀!”小姑娘掩唇低呼,“原是蝶妖幻化!”
“确实如此。”他微笑着继续讲述,“临行之际,书生折下含苞的梅枝,与蝴蝶约定,次年寒冬腊梅盛放时,必回古寺赴约。”
“书生知晓那是蝶妖吗?”她急切追问。
他轻抚她的发梢应道:“自然不知。只觉这彩蝶颇具灵性,似能领会言语。离别时蝴蝶绕身不去...为免它伤心,方以花期为诺。”
“原来这般...”
“书生料定它活不过春暮,却不愿道破真相。假意约定重逢,实为走得安心些。”
“还当他是个通透之人呢...”少女低头,难掩失落。
他忍俊不禁,这稚气的反应着实惹人怜爱。
“那后来呢?”
“书生进京应试,凭着才思敏捷,竟高中探花,深得帝王器重。”
“哼,呆气倒成了福气。”
她别过脸轻嗔,眼中仍凝着未散尽的怅惘。
“呵呵...”他轻戳对方鼻尖,故作严肃地威胁道,“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要听要听!”对方连声应和,慌忙坐得端正乖巧。
“初时倒也太平,可那书生仗义执言,不出三载便引来众多政敌。蹊跷的是,不论明枪暗箭,总被他巧妙化解。时日一长,连那些暗算之人都犯嘀咕,莫不是神灵护体,邪祟难侵。”
“竟这般神通?”少女发出惊叹,那双灵动柳眸中满是怀疑。
“且听我说。”他摇摇头,“谁料天威难测,某日圣驾亲临,偏有宵小暗中使绊子,竟在御前栽赃他收受贿赂。这回可是罪证确凿,无从辩驳。天子龙颜大怒,当场挥剑欲斩。”
“啊...”
“这时候,突然闯入一位彩衣少女,容颜绝丽,灵动非凡。她捧着信匣,将奸人构陷书生的桩桩恶行尽数揭露。”
“呀!当真是位女侠...莫非是那蝶仙转世?”
“小湄真聪慧。”他含笑轻抚少女发顶,“实则蝶仙常在暗处护持,若非如此,以书生这般赤子心性,怎能在宦海沉浮多年?”
“原来如此。”她托腮轻叹,“书生未赴前约,反倒是蝶仙始终相守...”
他摇头,轻轻笑道:“因果轮回自有定数。若非当年书生雨夜相救,蝶仙早已香消玉殒...凡胎肉眼不识仙缘,又何忍苛责?”
“倒也在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