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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幽谷梦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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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去幽谷,月华如练。笛声萦绕不绝,客者却辗转难眠。分明是支《蒹葭》古曲,宫商韵律竟被梦中青年品出几许怅惘。

梦里是女子含笑转身,目光盈盈。

“顾少侠可知,我娘亲最是喜欢青葭。此物赠你,权作舟中清供。”

——此时他才后知后觉悟起,世人皆爱姹紫嫣红,又有几人独钟冷清蒹葭?偏生这眉眼肖似的两人,怎会道出相同言语?

梦里是女子攀附肩头,狡黠轻笑。

“那夜来可是顾少侠背上头一个妙龄女子?”

——彼时是你,此时也是你。只是这话,又该如何向故人言明?

梦里是女子逢场作戏,媚骨天成。

“那一掌,便罚顾少侠先行欠着罢。”

——其实她或许不知,那一掌的债,许是早已...

梦里,却是一片血海,满目疮痍。

“那年,我背着一个人,在山路上走了三天三夜,就像现在这样...”

是谁?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世上已经不会再有人对我说这种话了...”

是谁?

“全是我的错!求你别死...”

是谁?

剑客的梦境总是猝然降临。

顾见春在朦胧间捕捉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呜咽声层叠回荡,盈盈不绝。

猩红血河如溪流般蜿蜒,沿着石阶倾泻而下,与无缘崖的景象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残肢断臂四处散落,触目惊心,而此刻尚存微弱气息的生命更添诡异。

薄雾中他缓缓行进,不知缘自何处,亦不知去向何处。

悲泣与利刃破空声交织成网。

有人嚎啕奔逃,有人沉默收割。

顾见春辨不清挥剑者的面容,但那必是世间最璀璨的剑术光华。剑锋所至,血泉自创口喷涌如虹,精妙招式与璨目长剑浑然天成。

他此生从未目睹过如此森寒凌厉的剑芒。相较之下,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纵使哭喊逃窜,终究沦为剑光中的飘零落叶。

这是场单方面的屠杀,毫无技巧可言。

忽然,一个诡异的念头在他心底滋生。

——用这般登峰造极的剑术诛杀这些宛如蝼蚁的人们,岂非暴殄天物?

彻骨寒意攀上脊梁,这念头恍若是谁真实存在过的耳语,令他毛骨悚然。

记忆却在此刻断裂。

“魔鬼!简直就是魔鬼!”

身后传来一道惊呼。

“救命啊!救救我!我不想死...”

魔鬼...

这称谓似也曾在无缘山听过。

顾见春转身,逃亡者已踉跄后退,然而冷冽剑锋擦过他面颊疾射而出,瞬息便洞穿那逃亡者的胸膛。

青锋如叶翩然而至,绽开的血花却妖冶似红莲。

顾见春后知后觉——原来所谓“飞叶寻花”,是这么个道理么?

凄厉哀嚎戛然而止,尸骸顺着石阶翻滚坠落。

顾见春脊背绷直,竭力遏制回望的冲动——尽管他知道,始作俑者正伫立在他咫尺之距,此时离他极近,就连那呼吸声都寸寸可辨。

呼吸沉沉,却无一人言语。

浓雾氤氲,鲜血如潮,渐渐将梦境吞噬。

残梦尽头,有温热液体渐次滴落在他的眉间。

是雨?

是血?

抑或是谁人未干的泪痕?

“不要睡...”

“不要睡...”

“景明!不要睡!求你了...”

又一段陌生记忆突然涌现,仿佛并不属于自己。声音的主人难以辨认,唯有哀恸与绝望交织,似在无声祈求。

“我想听你讲那个石桥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你告诉我,好不好?”

......

黑暗笼罩中他猛然睁眼,残余的睡意荡然无存。

指尖触及面颊,竟触到未干的泪痕,怔忡间生出几分茫然。

——是噩梦吗?

可梦境已从指缝中流散,再难拼凑完整。

轩窗外月色如霜。

他再难入眠,索性披衣而起,踏着月色循笛声而行,终在后山觅见那位身着布衣的中年人。

笛声戛然而止。

“赵前辈,深夜扰了您的雅兴,实在过意不去...”顾见春连忙拱手致歉。

赵巧拙轻抚新蓄的胡须,笑道:“无妨。倒是老夫兴起吹笛,惊扰小友清梦,合该赔礼...”

顾见春笑着摇头,不禁追问:“前辈何以夤夜在此弄笛?”

赵巧拙眼含笑意:“许是秋意渐浓,这副老骨头愈发不中用了。今夜旧伤复发,本在暖泉调息养元,却辗转难眠。见月色清朗,便附庸风雅片刻...”

“原是如此...”顾见春恍然。虽值初冬,来去谷仍暖意融融,皆因传闻谷底盘踞地脉火龙,终年散发热息,故四季如春。

赵医仙提及的暖泉,恰是他与对方结缘的契机——当年他重伤垂危,师父亲赴药谷求医,待他苏醒后,因经脉尽损之故,每三载便需入谷借暖泉淬体调养,遂与医仙结下忘年之交。

关于赵医仙提及的“旧伤”隐情,顾见春虽有所耳闻,却未敢多问。

赵巧拙话锋一转,突然询问:“小友可还需前往暖泉调养?”

顾见春抱拳应答:“承蒙家师悉心调理,加之沧浪诀功法护体,近年已大有好转。说来还要谢过前辈当年救...”

男人挥袖截断话头:“都是陈年往事,不必再提。不过老夫观小友神光内敛,武学造诣怕是更胜往昔?”

青年面现惭色:“晚辈资质愚钝,实在不敢妄称精进。”

“小友也算是令师座下首徒,何须过谦?”赵巧拙摇头笑道,“老夫还记得当年你重伤被送来时,周身经脉紊乱、走火入魔,情形何等凶险。如今见你气度沉凝,分明是破而后立之相——武道修行讲究机缘,此番重塑虽是劫难,却暗藏破茧重生之机...”

顾见春听罢却眼神微闪:“走火入魔?可晚辈对此毫无记忆...”

赵巧拙沉吟良久,骤然正色道:“小友,且将手腕予老夫。”

顾见春会意是要诊脉,当即撩袖伸手。

医仙搭脉许久,双眉紧蹙。

“怪哉...这脉象分明已无滞碍...”约莫半柱香后,赵巧拙捻须低语,“既无中毒之兆,亦无经络淤塞...”

顾见春轻声探问:“前辈,可是有何不妥?”

“非也...”赵巧拙摆手道,“反倒是康健得反常,令老夫寻不到半分破绽。可那日情形你当真全然忘却?尊师分明说过,你遭歹人暗算,才致经脉逆行...小友能否再细说当日遭遇?”

顾见春只得又将携师妹下山遇袭,中计重伤的经过复述。

“这就蹊跷了...莫非是贵派沧浪诀之故?”赵巧拙思忖良久,终是摇头,“老夫才疏,此事还需向尊师求证。”

“前辈言重,您肯连年诊治,已让晚辈感激不尽。此等琐事,岂敢再劳烦您。”顾见春当即长揖。

“...”赵巧拙凝视他许久,忽而展颜,“小友可曾想过,来去谷‘日诊一人'的规矩背后深意?”

顾见春一怔:“愿闻其详。”

“悬壶济世,并非医者存世之本。昔年常不易为解李大侠之毒日夜操劳,最终油尽灯枯,师...前代来去医仙更因仁心招致惨祸。”赵巧拙顿了顿,轻抚茶盏,“若谷门大开,日接千诊,老夫恐将步前人后尘。此规实为医者自保之道——物稀则贵,待价而沽。小友你说,可是这个道理?”

“这...”顾见春摇头未语,显是不予认同。

赵巧拙淡然道:“江湖中人,无须执着得失荣辱,更不必将恩义挂在嘴边。你来我往,方显人情练达。林家这番劫难,竟未让小友明白势单力薄之弊么?”

“林家之事,分明是恶徒作祟...”

赵巧拙笑了笑:“非也非也。且看林家独霸漕运,少主亦是青年才俊,缘何处处束手束脚?林家沦落至此,当真仅因魔宫作祟?”

“还请前辈指点。”

正当此时,忽闻溪畔人声渐近,二人垂目望去,但见飞萤舞乱红,清溪泛银波。素衣少女手持兰灯,赤足轻挽裙裾,踏水行来,而那少年紧随其后。

夜露沾衣,苏决明却兴致盎然,踩得溪石泠泠作响。

二人笑语不绝,好不热闹。

“这是...”顾见春不明所以。

赵巧拙捋须笑道:“哦...今夜被扰清梦者,小友已是第三位——先前苏小友醒转,木儿便引他夜游。少年人嘛,原该...”

话音未落,只听赵青木笑声响起:“怎么样?可觉此溪涤尽暑气?水底更有游鱼成群,有趣得很呢!”

苏决明侧首轻嗤:“还凑合吧...这便是贵谷夤夜吹笛扰人的缘由?”

“啧!口是心非的小鬼!方才捉虾时怎不见你矜持?”少女鼓腮嗔道,“这算什么,我还有更绝的呢...”

苏决明转过脸:“什么?”

“噤声。”少女忽将兰灯高举,“这可是本姑娘最拿手的戏法——”

少年屏息凝望,但闻草木簌簌,忽有幽蓝星子自芦苇深处浮起,初时三五,继而成群,竟似银河碎落清溪。万千萤火逐着兰灯清辉,翩跹而至。

苏决明怔然抬首:“这...”

“嘘——”

赵青木轻启琉璃罩,幽光倏亮,万千流萤若星子垂落,循着温润光晕在溪畔流转回旋。泠泠溪声间清辉漫洒,萤影与波光相逐,时而掠过二人衣袂,时而散作碎玉。

苏决明凝眸望着这星河倒坠之境,下意识伸手欲探,却不意惊起数点萤辉,霎时搅碎满溪琼瑶,唯余粼粼微光隐于苍茫夜色。

“哎呀...偏让你搅散了...”

赵青木懊恼地嘟囔,那萤火还没能聚成一团,却四散惊飞。

“不成了,等下回吧...”

月色漫过溪岸,无人窥见少年眼底转瞬即逝的落寞。

......

两人于山头对坐,遥遥看着这场须臾奇景。

赵巧拙笑道:“小友且观,人如流萤,慕光而聚。一朝临危,各自纷飞。林家人骨子里便是个认死理的,却不知纵使武功盖世,若不懂权衡进退,又岂能挡得住暗处千拳万掌?”

“——尔等豁出性命拼杀,莫非就能抵过他南宫孤舟寥寥数语?”

青年闻言微微一怔,这话却不像一位医仙之语。

赵巧拙抬手扣住飞萤一点,那微光在掌心左突右撞,终究困于方寸之间,只听长者喃喃道:“小友且看,芸芸众生,又与这萤火何异?”

他掌心蓦然收拢,流光倏忽碎落。

“强者翻手为云,弱者覆手成齑。弱肉强食,本就是世间至理。”

“师父曾言,持剑之人,应以护佑苍生为己任——强者本应以强援弱。”顾见春微微欠身,“林总镖头虽逝,其立漕运规矩造福南境百姓的义举,至今仍为世人所称道。纵遭宵小所害,浩然正气自当长存天地。前辈所言的萤火孤光,若得汇聚,何尝不能驱散一方晦暗?”

“守护苍生,以强援弱...小友执拗仍如往昔,倒让老夫看到几分年轻时的自己...”赵巧拙低笑数声,“你若想改变,就要先登临绝顶。然攀至尊之位,又岂能避弱肉强食之规...罢矣,这般道理,原也不必老夫赘述。”

赵巧拙捋须道:“...话又说回来,小友不必言谢。昨日令师求诊,欠我人情,今日你携苏小友前来,他日也自当偿还——医者之术,不过筹码耳。多个朋友,便是多条门路。”

“前辈所言,晚辈铭记于心。”顾见春了悟,拱手垂目,“若有驱驰之处,前辈尽管吩咐。”

“呵呵...急什么?明日再谈也不迟。”赵巧拙摆手,“老夫也有些乏了,不若各自歇息,早些安寝吧。”

“是。”顾见春会意对方已无谈兴,遂执礼相送。

直至那身影没入夜色,他却并未急于离座,只攥着掌心香囊,神色恍惚。

记忆溯回,槐树下两道身影依偎而坐,少年凝视着身旁少女对着绣样怔怔出神的模样。

“为何选萱草?”

“娘亲名讳中带着‘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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