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闻有来去谷,万金难求入谷机缘。
世人皆知谷中栖居医仙,然此圣手日仅诊一脉,余时皆荷锄入山,归来常携满襟泥痕。谁曾想这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形貌竟似乡野耕夫。
但医仙终究有几分风雅韵致。
每逢望月当空,必取玉笛临风。
今值九月既望,霜轮初悬中天。
相传那竹笛暗藏玄机,谷外之人但凡闻其声者,立感通体舒畅,沉疴尽消——实则乡野讹传,惹得悬壶圣手摇头莞尔。那笛调分明呕哑刺耳,引得各路豪杰乘兴而来,掩耳而去,经年累月,再无人提这音律奇效。
然而此夜又闻笛音,竟似寒泉漱石,穿林越壑。
松风幽涧泠泠相和,如诉千古清欢。
宫商虽解幽人寂,却扰得青山客辗转衾枕。
——原是惊破了他的魂牵旧梦。
......
那是小湄在栖梧山上的第二载。
恰逢深冬时节,满山银装素裹。
世间武者终有极限,即便师父那般世外高人,隆冬时节,也鲜少踏出洞府。
只是如此大雪,却架不住小姑娘玩心大起,非要拽着少年到那积雪最厚实的后山赏雪。
小姑娘将此戏称为“附庸风雅”。
“师兄...好冷...”少女将脖颈往衣领里缩了缩,整个人蜷进厚重棉袍。
虽经在师父精心调理之下,兼之教她修习内功,寒冬已不再难熬。但此刻凛风掠过山崖,仍教她止不住发抖。
“伸手。”
少年冻得通红的双手捧起一捧雪,递到少女面前。
“哦......”
少女迟疑着探出指尖,霜雪在睫毛上凝成细珠。
“可能会有些凉,且忍耐片刻。”
少年握住那双冻得发白的小手,将雪团细细揉进掌心。
“呀!”少女本能地后撤,却被温热的指节牢牢裹住。“师兄,真...真要冻掉指头了...”少女呵着白雾,颤颤说道。
“别急,小湄。”他稳稳攥住少女的手,又从雪堆里捧起新雪,循着章法细细揉搓。雪粒在指缝间簌簌滚落,不消半盏茶功夫,四掌渐次漫开血色。
“咦...”少女笑眼盈盈,“果真暖和了!师兄真神!”
“都是师父教的。”少年耳尖微红,“小湄,脸上若觉着冷,记得像我方才教的,取些雪团就是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掬起满掌积雪,猛地拍在脸上做示范。晶莹雪沫沾了满脸,少女望着他滑稽模样,噗嗤笑出声来。
“怎的?”他不解地望向少女。
只见少女素手忽而掠过他面颊,轻轻拂去他鬓角与眉梢的积雪:“师兄要成‘白眉大仙’了!”
少女说着以袖掩唇,忍俊不禁。
“好哇!师兄授你御寒窍门,你却反来戏弄师兄!”
他故作愠色,折下半段梅枝凌空一甩。枝梢挟着劲风,直取少女眉心。
谁料少女足尖轻点,灵巧后撤三丈有余。她俏皮地歪头吐舌:“嘻嘻,多亏师父先授的轻功,看你能奈我何?”
两道身影霎时在林海雪涛间追逐翻飞,惊起寒鸦数点。
雪覆山径本已难行,二人偏又施展追云逐月的轻功身法,惊险更胜寻常。少女随手折取寒梅作剑,枝影交错间,竟化出凛然剑气,玉枝相击的脆响在山谷荡出金石之音。
两人拆解数百回合,少女终究棋差一着,手中梅枝终被挑落云崖。
“诶呀!我的剑!”
寻常枯枝本不值顾惜,那小姑娘却纵身扑向断枝。碎石猝然滚落足下,她惊呼未及出口,人已坠向陡坡深处。
“小湄!”少年慌忙探手相救,怎料此处竟是暗藏断崖。真气方提,他足底雪岩骤然碎裂。
情势骤迫,他猛然搂住少女纤腰,将其紧紧护在怀中。两人身影纠缠着坠入漫天雪幕,转瞬便被风雪吞没。
......
“师兄…师兄?”少年在轻唤中睁眼,小姑娘散落的发丝如霜似雪铺满衣襟,正满面忧心唤他醒来。
他恍惚片刻才回过神,原是跌落时积雪覆了满头——刹那间竟以为少女青丝成雪,教人分不清是梦是醒。
待要取笑对方,少年转念思及自己此刻定也霜鬓雪鬟,当即住了嘴。所幸少女除却云鬓散乱、衣襟微散,周身却未见明显伤痕。
指尖扫过少女耳畔碎雪,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便完全显露。他支肘起身,但见二人正躺在山中不知名的山坳里。
——栖梧山素有九峰七绝,险峻绵延,若当真坠落断崖绝壁,怕是插翅也难飞离。
少女攥着他衣袖颤声:“师兄…这是何处?”
四野茫茫雪色,连鸟迹都湮灭无踪。
铅云低垂,山间似有雪意再临。
“我也不知。”他轻叹着晃了晃头,目光在嶙峋岩壁间游移。
山坳里的北风裹挟着诡异呜咽,如同女子啜泣。饥寒交迫之际,纵是他这男儿也不免脊背生凉。但瞥见身后瑟缩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起,凌空踏向峭壁。
怎料足尖尚未触到凸岩,整个人便失控坠下。
岩壁积雪应声簌簌崩落。
“不行,太高了。”他眉头紧蹙,却无计可施。
情况愈发棘手,若等待师父前来搭救,恐怕要耗费太多时辰。
“我来!”少女齿关打颤,倔强未减。她足尖猛然发力,勾住枯枝,便要借势腾跃。
枯枝忽地发出刺耳裂响,他心头突地一跳。
“阿湄当心!”
“诶呀!”果不其然,少女刚触到岩缝,承载重量的枝桠却猝然断裂。娇小身影如折翼蝶般下坠,他腾空而起,掌心托住少女后腰,衣袂翻飞间,将人稳稳揽入怀中。
碎石混着积雪坠入深渊,许久才传来闷响。
两人望着脚下翻涌的雾霭,不约而同打了个寒颤。
“师兄...咱们会不会...”少女余悸未消,嗓音发颤,“我还没有等到娘亲来接我,我不想...”
少年闻言愣住,随即斩钉截铁道:“绝不会!阿湄莫慌,有师兄在!”
即便此刻他内心惶恐不安,也绝不能显露出半分怯意。他仰头望去,嶙峋山壁上横七竖八探出枝桠,正是这些枯木缓冲了坠势。
忽然,他眸光微闪。
“小湄且看那些枝桠,我以掌力相托,你借势再试攀援!”
少女怯怯犹疑:“若再像先前那般...”
他含笑轻抚少女发丝,温言宽慰:“莫怕,有我在下面护着你,摔不痛的!”
二人浑然不知险境可怖,倒生出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
少女见少年言辞恳切,眉间愁云渐散。
“好!我信师兄!”
他回忆起师父提到的“飞叶寻花”,正是沧浪九剑第三式。当年祖师观草木枯荣,见落叶飘旋而悟剑理所创,后乃师父受暗器宗师曲无厌所制的“风前一叶”的启发所改进。
凝气于掌,驭剑飞射。十丈之内,若非修为精深者,绝难闪避。
尽管少年未得精髓,此刻生死关头竟福至心灵,隐约窥见招式真意。
“阿湄身轻,这些老藤许能承重。待我寻些结实的枝干嵌入石缝,你便可借力攀登。这般打算,可使得?”
“让我试试!”少女眼眸微动,听闻此言,竟透出几分雀跃神色。
他无奈摇头,郑重补充道:“万不可逞强。三丈之上若有异状,即刻松手。”
少女认真点头。
他环顾四周,挑选了几根粗壮的树枝揽入臂弯,朝少女伸出手掌轻唤:
“阿湄,来吧。”
少女颔首回应,足尖轻点便跃入他掌心。他沉腰发力顺势托举,两人默契天成,少女借力腾空而起,竟比预期跃得更高半丈。
不敢有片刻迟疑,他凝神预判落点,掌中真气激荡,枯枝如离弦之箭破空钉入山壁。
恰在此时,少女纤足精准点中枝桠,笑意嫣然,眼波流转。
“师兄,成了!”
山风撩乱她鬓边碎发,却衬得玉面愈发娇艳。少女眉眼间跃动着欢欣,那抹粲然笑意竟让他恍神片刻。
他心头一紧,立刻收敛心神,扬声喝道:“切莫松懈!”
“晓得了!”少女脆声应答,提气再跃。第二根歪斜的枝桠令她身形微滞,却见她腰肢轻摆调整姿态,转瞬又借力腾空。
随着三步、四步、五步......他不断将树枝钉入岩壁,眼底渐生赞叹。阿湄初涉此道竟能渐入佳境,这般悟性天资,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做到。
距峰顶仅剩三次借力,岩壁近乎垂直。
少女勉强倚靠嵌入石缝的枝桠维持平衡,攥住枯藤的五指发紧。她低头望向云雾缭绕的深渊,声线颤颤:
“师兄,那你怎么办?”
他怔住片刻,立刻扬声喊道:“先去找师父!”
“什么?!”那少女却好像没有听见,又追问道。
情急之下他催动内劲,大喊一声:“你先上去!我即刻就到!”
枝头积雪应声而落,簌簌如飘。
少女闻声应诺,足尖轻点欲纵身而上,忽似察觉异样,再度回首,面上已带上几分仓惶。
少年正凝望那道纤影,未料少女即将登顶之际,竟折身朝他一跃而下。霎时间意识尽空,他提气纵身迎向坠落的身影。
谁知半空中忽闻少女厉声示警——
“师兄!当心身后!”
背后传来低哑的兽鸣,挟着腥臊热浪骤然扑至。
“吼——”
狂风卷起枯叶,惊鸟振翅掠林。
他凌空回望,赫然对上一双兽瞳——那通体银白,毛发油亮的巨狮弓起脊背,正死死盯着二人。
少女一个灵巧翻身,借着冲劲跌入他臂弯间。两人重重跌落在地,青年勉力用后背承接撞击,护得少女免受坠地之痛。他自己却闷哼一声,缓了半晌,竟未能起身。
“师兄可摔着了?”少女慌忙挣脱他的怀抱。
他摇头:“笨!你做什么还要下...”
他正要开口,那雪兽竟抓住这破绽,猛然突袭。
“滚开——”少女一把抄起枯枝,单薄身躯挡在少年身前。
寒风中她战栗不止,却仍高举枝条与凶兽对峙。那沧浪诀才习三月,枯枝在她掌心竟似划出凛冽剑气。
他看得怔了怔。她才学了几月的剑法,怎会如此勇敢?
巨狮睥睨着两人,鼻息嗤嗤喷出白雾。抬掌瞬间,利爪阴影已笼住少女半身。
或许是出于恐惧,少女浑身一颤,怔在原地无法动弹。
少年岂容利爪伤她分毫,千钧一发之际,他强忍伤痛,拽过少女,两人重重撞上岩壁,碎石簌簌滚落。
雪白巨兽一击不中,暴躁刨地,这便又要飞扑过来。少年将怀中树枝全数灌注内力掷出,飞叶寻花虽带着破空之势,奈何草木终究难敌钢爪。树枝弹过兽躯,仅换来片刻迟滞与震耳咆哮。
它不再着急,缓步踱近。
——此处平台原本就不算开阔,转眼间两人已被逼至绝境边缘。少年侧首回望,眼前已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小湄,可还攀得动?”他握紧残枝,轻声问道。那截断枝仍嵌在岩壁间,若少女能故技重施攀上岩壁,或许还能搏得生机。
雪色巨兽此刻正伏低身躯,眈眈注视。或许是忌惮少年手中仅存的武器,雪狮便不再贸然进攻,只在五步开外徘徊。
猎物最松懈的瞬间,往往也是猎手最佳的出击时机。
少女闻言,慌忙摇头:“不成,我腿软.......”
他了然颔首。这般生死关头,小姑娘这是吓着了。
“小湄莫怕。”他横枝当胸,语气沉稳如常,“有师兄在,天塌下来也能扛住!”
少女睫毛轻颤:“嗯!小湄不害怕!”
他有些怔忪,却无暇深究其中蹊跷。他深知这狡兽意图——既要断绝他们逃生之路,又不愿逼迫过甚,令猎物自绝生路。只需这般僵持消耗,待二人精疲力竭,便是这畜生发动致命一击的时机。
“小湄,且听我说。”他压低嗓音,“这畜生恐怕已开灵智,专等着咱们力竭时扑来饱餐。越是挣扎,越是称了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