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妇忽然嗓音发颤:“你...仍在怨母妃?当年皇后那件事,母妃确实糊涂,不该让你去送糕点...再说,母妃已遭了报应...你那未能降生的弟妹,不正是......”
“母妃!”他骤然截断对方话语,“慎言。”
妇人环顾四周,幽幽叹息。
“阿景若嫌母妃碍眼,往后便不再过问。”她眼底浮起黯然之色。
“母妃且安歇罢。”他踏出殿门,玄色锦袍翻卷如云,“诸事自有儿臣担待。”
“景之哥哥。”小姑娘踉踉跄跄追着他脚步,“姨母好像不高兴呢。”
“月儿如何瞧出来的?”
“我听嬷嬷说,叹气就是不高兴。”她踮脚凑近少年耳畔,“景之哥哥也叹气了,可是藏着心事?”
他指尖掠过少女鬓发,稍纵即逝。
“我们没有不高兴。”
“真的吗?”小姑娘歪着头,指尖绕着衣带,“景之哥哥和姨母这般好看,要多笑笑才好呢...”
“呵……”童言无忌,却着实说中了他的伤心事。
——当年众皇子之中,唯有他深得赵皇后青睐。赵后虽无所出,却有意将他养在膝下亲自教导。那日母妃命他呈给皇后一碟酥糕,怎知其中暗藏剧毒,数日后竟致凤体早产血崩,玉殒香消。
负责送糕的他全然不知糕点已被调换,更不懂江赵两党倾轧的暗流,早已漫过宫墙。
父皇独宠赵后十余载,暗查半载,终获隐秘。表面维持平静,实则将江氏羽翼渐次剪除。母妃郁郁寡欢,原是因那盘点心致其小产,继而自请入寺修行。而后父皇悔意渐生,终是接回了旧人。
母妃曾言,那日是父皇亲手送来糕点,嘱托她邀皇后共尝。
他不信,认定人心叵测,连向来淡泊的母妃也沾染宫闱毒瘴,化作阴鸷之辈。
母子二人大吵一架,自那日起,母妃再未展露笑颜。
记忆中母妃原是爱笑的,她只是被皇宫伤了心。
现在又被他伤了心。
......
“月儿。”他轻轻颔首,“可以帮景之哥哥一个忙么?”
“景之哥哥尽管吩咐!”
“代我守在母妃身侧,多逗她笑笑罢。”
女孩忍俊不禁,当即规规矩矩行了个万福礼。
“谨遵三殿下谕令!”
他闻言微微一怔,这丫头素日从不这般唤他。转念恍然,约莫是听着旁人如此尊称,便也俏皮地学舌起来。
梦境塌陷。
......
月上中天。
谢景之轻揉眉心,自锦榻起身。少女蜷在榻边沉睡,鼻尖微微翕动,眉眼含笑,似坠入美梦。
这丫头当真懵懂无知,此番入宫献舞,不过是想逗母妃欢颜罢了。
正因这般天真无邪,方能无所畏惧。
他指尖微颤,不由自主探向少女粉腮。
却又在半途生生停住。
片刻后,窗边忽然响起一声低唤。
“殿下。”
谢景之颔首:“贪刃。何事禀报?”
“今日荣华宫走水,君上戌时亲临,逗留至亥时方归。此前听闻荣华宫那位大动肝火,又处决了不少宫人。”
“亥时...”谢景之凤眸微挑,难得流露出嫌恶神色,“谢京华——本宫这皇妹,不可谓不令人作呕啊...”
贪刃身形一滞,压低嗓音道:“欲刃那头进展顺利,宵衣卫总指挥使已经表诚。不过唯有一事,属下反复思量,认为必须禀明殿下...”
“何事。”谢景之心中忽有不好的预感。
“此番欲刃带往荣华宫的四名随从,全数折损于对方之手。”
“她向来疑心重,有此举动不足为奇。这种事,何须...”谢景之说着,却是话音微滞,似有所悟,“死者都有何人?”
“其余三人不足挂齿,唯有一名唤作拂砚的,原是听风小筑专司传信的...”
“拂砚?”谢景之眉峰骤蹙,这名字依稀有些印象。
“是...”青年微微抬眼,“此子原是姑娘自江家救下的孩子,得姑娘亲手栽培,很受器重。就连这名字...也是姑娘亲赐的...”
谢景之猛地攥住腰间白玉,皱眉不语。
“尸身何在?”
“已经销毁,绝无痕迹可寻。”贪刃躬身作答。
谢景之指尖一颤,闭目颔首:“知晓了。此事缄口便是。”
“还有一事...”青年迟疑着开口。
“直言便是。”谢景之抬手按了按额角,眉宇间透出倦意。
青年斟酌再三:“属下听闻殿下今日在金马门夜宴...”
“若是替人当说客,即刻退下。”谢景之冷声截断对方话头。
“这哪儿能呢...”青年讪笑着抹了把虚汗,“殿下中意便是。不过今晨截获密函,江湖近日盛传...”
他压低嗓音:“传言有女贼夜来盗取碧天剑得手。凡擒获此人者,赏万两黄金——死生无论。”
谢景之倏然起身,思绪有些凌乱。
青年语声未歇。
“此传闻约莫两日前在永南地界扩散,恐不止江湖中人,不日便会传入帝都,还有君上那边...请殿下定夺...”
“可溯其根源?”
“尚未。但伴随这传闻的还有另一消息——据说有一封出自姑娘手笔的江湖通牒信。”
“信中如何说?”
“扬言...盗剑之事确系她所为。然不日将往南音山妙法寺,盗取佛宝舍利,大光宝珠。”
二人皆知,那女子断不会行此乖张之举。显是有人暗中构陷...
谢景之指节泛白,急铺素笺挥毫。
——三日之内,速归。
“即刻启用永州全境暗哨,务必将此笺交到她手中。其余之事,待她归返再说。”谢景之沉吟须臾,低声道,“另...明日本宫将上奏父皇,请立东宫正妃——”
“此事...暂勿与她提及。”
“诺。”青年稍作迟疑,躬身领命。
然则彼此都明白,瞒得了一时,难道还能瞒得了一世么?
事毕,谢景之揉额阖目:“你退下吧。”
青年黛衫微动,人影悄然隐没。
“阿姐...”
一片静默之间,谢景之骤然转目,只见少女在榻边呓语,唇边还沾着冰糖般的光泽。
“景之哥哥...”
他指尖轻捻少女云鬓,忽而将她拦腰抱起,终是落在榻上。
案头烛泪堆积如雪,映着青年眉间化不开的浓云。
少女仍在梦中呢喃。
“拉钩上吊。我们三个,永远...永远都不要分开喔...”
更深漏断,唯见案头烛泪斑斑,似诉未尽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