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内外,漫天缟素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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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何遥遥地便听见,宫墙后传来杖子击打人体的声音,和阵阵垂死的惨呼声。
宫道上路过的宫人,俱是低着头趋步着远远躲开了。
宁何心下一惊,忙跨进了太医局大门。
浓重的血腥气铺天盖地而来,令人几欲作呕。
太医局前的空地上,一排十数张刑凳摆开,红木杖下血肉横飞,哀嚎连天。
一侧被捆缚着跪伏在地上的宫人们俱是瑟瑟发抖,有那胆小的宫女早已吓得哭昏过去了。
宁何走近了,才发现那乌压压的人群中,跪在前方的,竟是太医局的御医们。
他心下一惊,正欲上前,却被持刀侍卫厉声喝退。
朝安正站在檐下监刑,看见宁何来了,忙下了台阶迎了上来。
他一身缟素,双目红肿。
“宁小神医,您可回来了。”
宁何惊疑不定,偷瞥了眼身后,压低声音道,
“敢问大总管,这些人是犯了什么大事?”
朝安将他拉至一旁无人处,他抹了抹眼睛,这才叹了口气,
“先皇后还未出了月子,便骤然薨逝,太医局的太医看了,才知千岁竟是心力衰竭而亡。”
宁何一惊,心中猛然闪现一个念头,
“心力衰竭?”
朝安点了点头,回忆起皇后千岁,不由悲从中来。
“当时千岁诞下小殿下,太医们只说千岁血虚体弱,若好生将养便无大碍…”
“可如今…千岁突然仙逝……陛下震怒于太医局庸碌无为,奴才们苛待主子…”
“竟是连夜,从内务处至御膳房,阖宫上下查了个彻底,将克扣作践过乾西所的奴才们都拖了出来,如今尽数捆了,就要一并杖毙了…”
他续压低声音道,
“今儿个一早,就连梅妃娘娘宫里的大侍女凝雪也被侍卫拖到飞霜殿外头,生生在梅妃娘娘面前打死了……”
宁何闻言惊呼出声,
“杖毙?这几百号人吗?”
他长于神医谷,自幼不染凡尘,今日才算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天子之怒。
这几百号人,纵使有罪,但是其中大多也是罪不至死的,宁何顿时心生愤懑,问道,
“陛下何在?”
朝安忙劝道,
“小神医去不得!”
“昨儿个,那群老大人跪在长生殿前苦求了一日,如今都被拖去下了昭狱啊…”
宁何也知,冒然前去恐怕无济于事,他强制平复了心绪,又问,
“敢问大总管,皇后梓宫何在?”
提起这个,朝安终是忍不住淌下泪来。
“这都三天了…”
“自那日陛下将千岁抱回了长生殿,便再不许底下人进殿一步…陛下不吃不喝的…更不许奴才们为千岁入殓……”
他哀叹一声,
“这可如何是好啊…”
宁何听完,略一思忖,却是转身,也不顾身后朝安迭声唤他,抬脚往永嘉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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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
梧桐依旧,
故人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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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摆着十数个黄铜盆,里头俱装着半人高的巨大冰块,散发出阵阵阴冷刺骨的寒气。
而那张龙凤雕花纹的牙床,与六年前大婚那夜看起来也一般无二,同样的巧夺天工,美仑美奂。只是上面躺着的人,却再也不会醒来。
满室仿佛死一般的沉寂,斜阳透过窗棂洒进来,空气中飘满微小的尘埃,上下浮沉着。
赵衍川瘫坐在床边,身上依旧还是那日的宝蓝色龙纹常服,眼下早变得皱巴巴一团裹在身上。
他凝视着床上惨白的人,三日三夜未曾合眼的双目中,混浊布满血丝,却依旧一瞬不瞬地,不肯再挪开一下目光。
他的双颊已深陷了下去,下巴上俱是青色的胡茬,昔日威仪的帝王,眼下只剩下疲惫至极的偏执和绝望。
三天三夜,足以让一位擅权谋的君主将一切前因后果想清楚,可他怎么也不愿相信,昔日翩翩少年郎,年少时一向爱若珍宝的人,如今却变成了一具消瘦冰冷的躯体……而自己,居然偏偏是害死曦岚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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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外珠帘半卷,玉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
赵衍川连头也未曾抬起。
“滚。”
干裂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嘶哑可怖。
而那脚步声不远反近。
赵衍川不耐,就要唤侍卫进来将这大胆的闯宫者拖出去。
“臣妾,永嘉殿祝氏,叩请陛下圣安。”
祝云面色憔悴不堪,她一身素孝如雪,隔着那苏绣烟雨屏风,伏身恭敬行礼。
过了许久,屏风后才传来,
“你有何事?”
祝云这才道,
“回陛下,眼下天气渐热,千岁的身子…只怕是…放不住了……”
她深深伏下身叩首,已是泣不成声,
“臣妾…求陛下恩准,允千岁入土为安罢…”
殿外突然传来婴孩剧烈的哭声,
祝云满脸是泪,
“求陛下,念在大皇子年幼失恃,就当是怜惜大皇子………”
“全了大皇子为人子的这分孝道吧…”
屏风后,
赵衍川伸手,轻柔摩挲着他深爱过的,那人依旧精致如画的眉眼,
眼下已近小满,天气闷热,纵使长生殿每隔一个时辰便换上一次冰块,也抵不住沈曦岚的脖子上,开始渐生的紫色尸斑。
赵衍川闭上眼,一颗很大的混浊泪珠从他眼角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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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六年初夏,端敬元皇后薨于冷宫,帝大恸。
皇后丧仪一度逾制操办,诸大臣上奏哀求,帝怒斥不允。
众臣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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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长生殿中殿,皇后梓宫前。
此时已近三更,
德妃仍跪在灵前烧着纸钱。
外头诵经的小沙弥起身,进了殿来,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德妃施主,小僧等奉命为先皇后颂极乐往生咒。”
祝云闻言颔首,
“有劳大师了。”
小沙弥回礼,转身退了出去。
“你们也都下去吧。”
祝云吩咐道,
左右侍立的宫人们闻言,如惯常一般行礼,悄声退下,待主持准备妥当,带领捧着法器的沙弥们进入殿内,才将门窗一一小心阖上。
众宫人俱退至阶下,肃然而立。
殿内,祝云闻得外头动静远去,才轻声道,
“出来吧。”
行伍中,出来的却是个全然陌生的小沙弥。
“德妃娘娘。”
那小沙弥抱拳,下一刻便一把撕了脸上人皮面具。
赫然是宁何。
一旁的和尚们视若无睹,竟全似瞎了,淡定自若地绕着皇后梓宫缓慢执礼转圈,金刚铃声中,开始诵经祈福。
“事不宜迟。”
祝云催促道。
宁何略一颔首,不再多言,忙疾步行至灵柩一侧。
千年寒玉棺内,沈曦岚身着皇后朝服,头戴双凤翊龙冠,双手交叠安放在腹前,仍是面目如生。
宁何低头抱拳,
“皇后千岁,得罪了。”
下一刻,他从怀中掏出净瓶,伸手将沈曦岚的左手拉了过来。
宁何这时才发现,沈曦岚的左手指骨竟是诡异地歪曲着。
他皱了皱眉,却也无暇多想,食指一拂,一枚银针赫然凭空出现,
银针深扎入沈曦岚食指尖,因血液凝固的缘故,那银针足足扎了一寸进去,却不见半滴血流出来。
宁何好不容易挤了一滴出来,就忙拿那净瓶接了,复又用玛瑙塞堵好,慎重地收进怀中。
他松了口气,转身下了阶,向祝云行礼,
“多谢德妃娘娘相助。”
祝云却只道,
“千岁生前最是仁善,若是此次小神医能救下无辜性命。”
她凝视着那寒玉棺,眼中泪光闪烁,
“想必……就是对千岁最好的祭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