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銮驾浩浩荡荡地,缓缓向着乾西所的方向去了。
赵衍川坐在肩舆之上,堂堂天子却不由地开始紧张起来。
那个人…他会因此而开心吗…
赵衍川想象了一下沈曦岚接过册宝的模样,
罢了…
他有些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那人最重礼节,只怕会一如往常,一丝不苟地,恭恭敬敬地跪下,叩头谢恩吧…任宫里最严苛的老嬷嬷也挑不出任何的差错来……
想到那人跪在地上的模样,赵衍川不禁又有些忧虑,眼下那人还未出了月子,吉日将近,是否会太过劳累了些……
要不…还是让礼部的人改一改,等过了孩子的满月礼再行册封?
可是…他又有些等不及了…
想到如今他已与那人有了共同的血脉,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给那人一个尊贵的身份,日后,便能在这深宫里庇护他们母子一生安康……
如今朝堂之上,那帮老家伙也定是再不敢置喙的……
如此胡乱地想着,銮驾已不知不觉到了乾西所外。
赵衍川扶着朝安的手下了肩舆,望着那斑驳的破败木门,呼了口气,下定决心般,抬起步子往那方院落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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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刚刚靠近那长满青苔的院墙,却隐隐听得宫女的哭声传来。
他心中一沉,朝安也是骤然变了脸色,忙上前一把推开院门。
“快点快点!”
“一大早的,真是晦气!”
只听一个领头内侍冲着后头骂骂咧咧道。
他身后,四个小内侍正抬着一块破败的门板从屋内出来。
那两个惯常伺候沈曦岚的侍女,眼下被内侍按伏在地,发髻凌乱,依旧不断挣扎哭泣着。
内侍抬着的破败门板上,覆着一块白色的半旧麻布,麻布下,隐约可见的,却是一个人的轮廓。由上而下地,被完完全全掩盖住了生前的模样,只露出一只惨白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外面。
“梅妃娘娘可说了,日落之前,让咱们赶紧将人抬去乱葬岗埋了。”
那领头的不耐地催促道。
有一个小内侍有些犹疑地抬起头,嗫喏着,
“可是…陛下那边…”
那领头的唧地嗤笑了一声,
“这眼瞅着都快一个月来,你可看见陛下来过?咱们陛下,怕是早就忘了这么个…”
那领头的内侍有些得意地一甩袖子,别着八字往外走去,一转头却是登时傻了,
“陛…陛下…”
一行人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脑袋紧贴着青石板的地面,瑟瑟发抖。
赵衍川不知何时已踏入了院内,甫一看见那白布,他便已经痴了,只感觉整个人似乎都被猛烈撞击了一下,一时之间,几乎都要站立不住。
他瞪大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不见一丝起伏的白布,他拼命压抑着心中不断涌起的恐慌。良久,才听到自己犹如沙砾磨过般的声音,
“是谁…”
寂静的院落里鸦雀无声。
小侍从们伏地瑟瑟发抖,
“是谁?!”
赵衍川沉声道。
那领头的这才战战兢兢抬起头,哆嗦着回禀,
“回…回陛下…”
“是…是…沈氏…庶人殁了…”
“今儿个一早……已经上报给梅妃娘娘了…”
话说到后面,却越发地听不清楚。
一阵压抑的死寂过后,
赵衍川却是猛地一脚踹过去,那奴才顿时被踹得生生呕出血来,只听得皇帝陛下冷言道,
“你这奴才,竟敢诅咒主子?”
他目光森寒,指着那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奴才道,
“来人,将这欺主的奴才拖出去杖毙。”
“是!”
身后的侍卫还未等那奴才哀嚎一声,便一把掩了那奴才的口鼻,如拖一只死狗般,将已吓得瘫软的人拖拽了出去。
剩下的几个小内侍跪伏在地抖若筛糠,有那胆小的,生生吓得昏死过去。
赵衍川背过身去,再不去看那被白布覆盖的躯体。
一时之间,竟生出一股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与恐惧来。
连指尖都是抑制不住地发颤。
朝安在一旁哆嗦着身子爬上前去,他抖着手,揭开那麻布的一个小角,只看了一眼,便噗通一声在木板旁恭敬跪下,狠狠地磕了几个头,直磕得额角都头破血流。
他望着赵衍川,已是泪流满面,他哀戚地喊了一声。
“陛下……”
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衍川听得这一声喊,这才如遭雷击般,终于有些回过神,
许久,他机械而木然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那粗糙的白布,一时只觉得有些晕眩。
过了很久很久,
一步,一步,
越是靠近,就越是无法压抑心中的恐惧。
作为君王,今生,都未曾如此害怕过。
这短短几步路却走得无比漫长,待终于走到了那木板边,赵衍川只感觉浑身的气力皆已被抽尽,喉间翻涌起一阵浓重的血腥。
他望着那隐约可见的人形,半晌,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他颤着手,几次试着抬起,却始终不敢揭开那层挡在他们之间的薄薄一层白布。
他凝视着那白布,
心,痛得仿佛被人用手狠狠揪住了一般。
“不会的…”
他犹自不肯相信,自欺欺人地摇着头喃喃自语。
“不会的……”
他还要封他为宸贵妃……他还想,和他一起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他还有一个惊喜,未来得及告诉他…他的弟弟沈夜沉并未死去,早就好好安置在他的心腹府上....
可是,如今,
竟是一切都来不及挽回了吗……
停留在半空的手,终究徒劳地垂下。
他颓然垂下头,只看见那只露在麻布外面,已经惨白僵冷的手。
曾几何时,那是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手。
他还记得,那纤长十指本如羊脂玉雕刻,曾最擅抚琴。如今指节却粗糙变形,十指的指甲残缺破损,手背上俱是冻疮的旧痕。
那是沈曦岚的手。
“皇后…”
他盯着那双饱受折磨的手,喃喃道。
他看见,有大滴大滴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沈曦岚僵冷的手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竟是他的眼泪。
心,痛得几乎要裂开。
他死死捂着心头,却依旧拼命伸出手去,想抚上那只冰冷的手。
却发现…
那只手中,似乎紧紧握着什么发光的东西。
他终于凑近了,才发现,那人至死都握着的,却是一个金色的吊坠,里面似有一团金色璀璨的火焰在燃烧……
他蓦地瞪大了双眼。
………………
恍惚之间,似听到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
“此物名为琉璃珏,母后说,是我生来所携之物。”
“呐,你要?拿去。”
对面的少年有些羞赧地接了去,他抬起头来,却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柔如春水碧波的眼眸。少年冲着自己,眉眼弯弯,便似那一池春水被风吹开了涟漪。
………
画面跳转,他看见那初入宫的孩童,玉子金童一般,腼腆地依偎在他母亲身边。
他戳了戳孩童的脸,趾高气扬,
“你是谁家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孩童闻言,便抬起头来,那双澄澈的琉璃瞳仁好奇地望着自己……
自己的心也第一次,仿佛被撞击了般,有了一阵莫名悸动…
后来,他发现父皇似乎也很喜欢那个孩子,那日父皇将那孩子抱在膝上,指着年幼的沈曦岚笑道,
“这便是日后的太子妃了。”
在场的众皇子闻言,目光之中俱是一阵雪亮。
再之后…
他一改往日的顽劣,发奋读书,顶着酷暑严寒练习骑射,终于有一日,他当上了太子…
然而,他却迟迟等不到父皇赐婚的旨意。
最终,也只等来了,那人要去云浮山求学的消息。
梧桐树下,石桌旁。
他私自出宫匆匆赶来,却看见那如玉一般的少年正在梧桐树下独自抚琴,他不由地痴了,一时忘了靠近。
少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琴声戛然而止,他转过了身,起身向自己轻快走来,雪白的衣袂翻飞,如往常一般,他眼中含笑,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犹如阳春三月里,那梧桐叶间最柔和的微风。
他冲着自己唤道,
“昆仑。”
而那声呼唤,却四散在了那年的春风之中。
………………………
画面最终定格在那日城外夕阳古道,长亭外,他独立斜阳中,黄尘古道上,那马蹄声逐渐远去,也带走了那抹,令他魂牵梦绕的白色身影。
“昆仑…等我回来…”
可惜那日的风沙,终究还是湮没了年少的等待。
…………………………
赵衍川心痛欲裂,捂着心口再难以支撑。
“陛下!”
他听见朝安惊慌失措地呼喊。
却被他粗暴地推开了。
他闭上眼睛。
………………………………………
当初抚琴的少年郎不再…
脑海里浮现的是成年后沈曦岚静默而瘦削的面容。
那是多年后,
永宁元年。
长生殿东暖阁,春宵帐暖。
龙凤的大红喜烛彻夜燃着,他按捺住烦躁,随意挑了喜帕,床上枯坐许久的皇后便缓缓抬起头来,那是两人成年后的初见,那双温和的琉璃瞳仁静静望着自己,其间似有千言万语被压抑着,不曾诉说。那人温润如玉的脸颊,如微醺一般泛着酡红。
嘴角犹噙着一丝,柔比春风的暖暖笑意。
他还记得,当时,那是令人目眩的惊鸿一瞥。
……………………
之后,
再见却已是幽暗的冷宫之中。
沈曦岚苍白憔悴的面容上,再寻不见年少时无邪的笑意,点漆的双瞳里,也只剩下一片绝望的死寂。
他望着自己,一字一句道,
“我今生所有的情意…都已经给了昆仑…”
“啪!”
他看见自己气极了,狠狠地打了那人一巴掌…将那人的嘴角都打出血来……
………………………………………
意识逐渐模糊…
赵衍川头痛欲裂,他捂着头无力倒地。
恍惚之间,对着那刺目的阳光,他仿佛又看见那年梧桐树下,翩翩少年如玉,那人迎着阳光向自己缓缓走来,看见自己了,就绽放出一个明媚如骄阳的笑靥,那粉色双唇微启,只听他轻快唤道,
昆仑……
昆仑……………
记忆中的呼唤充斥着四周,将他包围,在这荒凉的院落里不停回响。几乎震的他头脑发聩。
心口痛得要炸裂开来,
他一张口,就是一口淤黑的血块,
“陛下!”
“快传太医!”
四下一片嘈杂。
那地上的血块之中,却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圆形甲壳。
众人惊恐的目光中,粉色的蛊虫从甲壳中钻出,失了宿主,在青石板上蠕动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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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周遭复又一片死寂。
赵衍川睁开双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淌下,他却毫不在意。
他死盯着眼前那被白布覆盖的躯体,不顾奴才们的阻拦,拼了命地,挣扎着爬过去。
他踉跄着,爬到那人的身边,缓缓抬起手,这一次,终于,抖着手揭开了那层薄薄的,隔绝了生与死的粗糙白布。
而接下来的那一幕,却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