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霜殿。
琵琶声婉转幽咽,如泣如诉。
紫衣的宫装丽人怀抱琵琶,低眉信手,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番妩媚风流之态。
赵衍川斜斜躺在琉璃榻上,闭目倾听,一手懒懒撑着额角,一手随意放在支起的膝盖上,手指随曲调不时轻轻击节。
未顷,一曲蘼芜毕,紫衣丽人放下琵琶,盈盈起身走来。
她坐倚在琉璃榻旁,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在赵衍川小腿上轻揉慢捏。
“陛下。”
声音柔如春水,软到人骨子里去。
赵衍川睁开了眼,眼底含着笑,望向贵妃梅紫落。
梅紫落眉间微蹙,浮起淡淡愁云,丹唇轻启,却是似嗔还怨,
“您都好些日子没来看臣妾了。”
“莫非,您将紫儿忘了吗?”
赵衍川浅笑,伸手亲昵地轻刮了下贵妃的秀鼻,
“朕如何能忘了紫儿?”
“不过是这阵子,前朝事物繁忙。这不,朕刚得了些闲,头一个就想到来你这儿了。”
梅紫落这才作罢,满意地勾起嘴角。
她依偎在赵衍川怀中,似又想起了什么,
“昨日,臣妾听闻陛下旧疾复发,臣妾焦急万分,只是…没有千岁的应允,谁也进不得东暖阁。”
赵衍川静静听着,梅紫落续道,
“陛下病时,臣妾却不在身边伺候,只能终日跪在佛堂为陛下祈福,臣妾无能,心中不安至极。”
说着,就掩袖垂起泪来。
真真是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赵衍川听了,抚着她如墨的青丝,
柔声道,
“辛苦紫儿了。朕自然明白你的心意。”
他顿了顿,
“只是,皇后也是一片好意。不过怜你是女儿家,受不得累的。”
梅紫落闻言,从赵衍川怀中抬起头来,
她垂着黛眉秋瞳,拿锦帕轻拭两靥珠泪。
“陛下误会臣妾了,臣妾怎敢说千岁的不是。”
“臣妾自然省得,千岁仁慈贤德,待后宫一向极好。”
她说着,又生了几分哀怨,
“只是…不能时时伴在陛下身旁,臣妾寝食难安…”
说着,又嘤嘤掩面而泣。
赵衍川伸展猿臂,将贵妃搂入怀中,
“是朕不好,你我自年少时心意相通,这些年,着实是委屈紫儿了。”
梅紫落靠在赵衍川胸前,闻言,柔声开口,
“臣妾忝居贵妃之位,已是惶恐,如何还会委屈?只要能长伴陛下身边服侍,便是化作那梁上春燕,臣妾也是心甘情愿的。”
端的是善解人意,最是贤良淑德不过。
赵衍川喟叹了声,轻柔抚摩着她如乌云般的花鬓,
“是朕对不住紫儿。你如此懂事,反而让朕愈发愧疚。”
“朕从今日起便下令,紫儿无论何时皆可任意出入乾元殿,任何人不得阻拦,可好?”
梅紫落欣喜之余,似又有些担忧地抬头望着赵衍川,
“谢陛下隆恩。”
“只是,如此一来,千岁怕是会责怪臣妾…”
赵衍川宠溺地摸了把她贴着绯红靥钿的脸颊,
“有朕在,皇后也不敢说什么。”
梅紫落这才似放下心来,甜蜜蜜地靠在赵衍川怀里。
赵衍川闻着她身上传来的沁人芳香,道,
“相信朕,终有一日,朕会让紫儿与朕并肩看这万里山河。眼下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得了赵衍川这句话,梅紫落的嘴角,终于浮起一丝阴邪得意的笑。
————————————————————
圆魄上寒空,映阖宫皎洁。
茶室之中,梅紫落玉指纤纤,执竹筴环激汤心,未几,茶香四溢,沁人心脾。茶汤被舀起一瓢进茶碗,梅紫落双手奉茶,至赵衍川跟前福身,垂眉道,
“陛下。”
赵衍川接了来,他观着碗中茶汤如碧,闻着那悠悠茶香,不觉就放松下来,他自己都奇道,
“也不知何故,每每心口发疼之际,一到紫儿这儿用了这茶,便舒坦多了。”
梅紫落眼底闪过不明的光芒,却很快消逝不见,仿佛方才只是一瞬的错觉。
她抬头,又换上那副温柔可人的模样,
“若是陛下喜欢,臣妾定日日烹茶恭候。”
赵衍川点了点头,
“紫儿可愿为朕再弹一曲霓裳?”
梅紫落有些得意,又似有些羞涩,
“这琵琶原是姑母留给臣妾的,臣妾不过弄拙罢了。”
梅紫落的亲姑母,便是已故的先帝梅淑妃,赵衍川生母孝贤皇后早逝,因此他自幼养在梅淑妃宫中,淑妃膝下无一儿半女,自然视赵衍川为己出。
赵衍川的目光陷在对养母久远的回忆中,
良久,
梅紫落出言唤道,
“陛下?”
赵衍川这才回过神来,
他笑道,
“紫儿不必过谦,依朕看,你已尽得淑母妃的真传。”
梅紫落巧笑倩兮,
“凝雪。”
梅紫落唤道,
“去取本宫的琵琶来。”
“诺。”
————————————————————
然而,外头远处,却突然飘来隐隐的泠泠琴音,弦弦掩抑,听得赵衍川心头莫名发紧。
“朝安。”
赵衍川朝外间唤道,
朝安一直侍立在外,闻言忙进来打了个千儿,
“陛下。”
赵衍川疑惑道,
“你去看看,是何处传来的琴音?”
朝安应了,转身出去查看了。
不一会儿,他复又进来回话,
“回陛下,是长生殿皇后千岁那儿。”
“皇后?”
赵衍川皱眉道,
“此刻已近子时,他风寒未愈,不在床上好好躺着,起来抚什么琴?”
朝安躬着身不敢回话。
赵衍川听那琴声凄婉哀绝,在这夜凉如水的深宫中,便似寒泉冷凝,让人徒生悲凉。
“这是什么曲子?”
赵衍川问道。
梅紫落坐在一旁,贝齿在丹唇上恨恨地划下一道红线。
朝安听了琴声片刻,细细思索,才回道,
“回陛下的话,是乐师新近编的一首曲子。唤做非离。”
“哦?讲的什么?”
朝安躬身续道,
“讲的是,一位南国的少年,被迫与恋人分别多年,当他从千里之外归来时,年少时的恋人却全然忘记了自己,心有所属。于是,在恋人成婚的那晚,少年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桥上,投河自尽。”
赵衍川听完,沉默不语良久,不知何故,只莫名觉得心痛的厉害,
他慢慢按上越发绞痛的心,只觉得有些难以呼吸,一瞬间脸色都显得苍白起来。
“陛下!”
“陛下!”
惊呼声顿起。
梅紫落大惊,忙使了一个眼色,
侍女凝雪忙放下刚刚取来的琵琶,转身去舀了清茶来。
“陛下,先用些清茶缓缓吧。”
梅紫落接了来,服侍赵衍川喝下。
果然,赵衍川吃了些茶水,慢慢地便平复下来。
梅紫落这才松了口气,道,
“陛下,您吓到臣妾了。”
赵衍川也觉得有些莫名,好在眼下已经恢复,心口也不再发疼,只当是最近太过劳累,听不得这般凄凉的曲子,也就并未深想下去。
梅紫落小心观他脸色,试探着道,
“陛下。”
“您大病初愈,此曲如此哀伤,怕是…不详…”
赵衍川闻言,思忖片刻后,认可地点了点头,
“紫儿言之有理。”
他皱眉,喃喃道,
“悲秋伤身。”
他转身吩咐朝安,
“此曲太过悲怆,告诉皇后,以后,都不准再弹了。”
朝安只得躬身应了,
“等等。”
赵衍川抬手,
“谱这曲子的乐师,逐出宫去,永不录用。”
朝安再不敢说什么,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