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果然结伴。
一个登龙台游从欢,一个妙会堂秦云徵,当今年轻修士里当争一二的风云人物;一个机敏锋锐,一个神妙莫测,没有人敢称自己能做这两位的对手——
兰因掂量掂量自己,与不善攻势的云徵还能尚且一战,但身处这里的所有人,论即战力都只能做从欢的手下败将。
聂时风抬手挥出剑气匆匆格挡,游从欢轻灵的身影果然踩着剑光的尾巴就到。
他们果然就是绛时口中含混不清的“惠生手上的东西”,这一回还没占尽一刻先机,局势就已经再变。
两方纵然同行和乐,真正对立起来没一个手软。
游从欢和聂时风是老相识,也多亏两人相互熟悉,此刻才尚能缠斗片刻。
从欢剑意有机巧,剑势快如纵风,最难得是道心纯正,眼睛锋利。几息之内就能抓住对方的破绽,往往电光火石之间对手已经溃不能再行。
聂时风知道她路数,此刻绝不正面对敌。
青丰刀意有少年豪情,对阵时不论输赢两方最后都酣畅淋漓,此刻游从欢尝不到它美妙的真意,眉头皱起来,横聂时风一眼。
这小子还有闲心分神回头望其他人情况。
此时兰因和玉听自然结对,要破除秦云徵那神出鬼没的水墨幻景。
兰因口中念诀,当下即动用手上珠串符文,整座大殿之内一时被银白的清气涤荡,竟好像在这阴雪日又看到万里晴照,不知自己是游在天境还是潜身水底。
这道清光一出,水墨游丝即刻现形。
两人看不到秦云徵的身影,他在施术时无瑕顾及自身而选择隐匿。
只看那逐渐出现的墨文幻影,猛禽、囚林或虎豹从不同的方位向此处攻来,段玉听即刻上前引剑气将其破碎,以阻止越来越多的事物出现,而不知不觉之间将他们拖进秦云徵的拿手好戏水墨幻境里。
兰因在它们身上留下追踪符箓。
她淡青色的灵气丝络随着水墨幻物的破碎,和墨丝一起游荡在风里。四周不停出现越来越多的事物,出现,出现,破碎,破碎,墨路灵蕴,交结缠绕,纷纷扬扬,如为两人披雪。
兰因拧着眉头闭着眼睛全神贯注,她的手指在衣摆上轻点,终于到了某个时刻,她猛然睁眼,同时双手如拉扯了看不见的千百道丝线一样攥紧。
那些游荡在空中的青色灵气与此同时纠结成符,几百张,几千张,耳听狂风大作,那些墨路一时停滞,都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纸一样生起波澜。
段玉听彼时回身挡住将要袭向兰因的游从欢,和后头追来的聂时风一起再两人共同御敌。此时三人却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那狂风的中心,见兰因微微笑起来,手腕一转,一拧,不远处残破的花鸟屏风上像是凭空掀起了一层纸,秦云徵的身影在其下若隐若现。
段玉听和师兄对上眼神,立刻起身要去往云徵处;那厢兰因也要去完全打破幻境;这边游从欢急要脱身去助,正是几方人都像拉满了弦的弓上箭一般蓄势待发向秦云徵时,那破损的遮掩下,突然转出一着黑衣的女子。
她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面容干净如一张白纸。
袖云台三人被这变故打得措手不及,而更令他们惊异的是这人竟然并不陌生——
百丈宗内门弟子,司道古。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的对手就不止两个?!
来不及诧异,却见司道古轻抬右手,食指竖于唇前,低声念:
“风来。”
四周倏乎狂风四起!
这位功法神秘的内门弟子,所修习的道称作“言灵”!
司道古全身都被素净的长衣裹得严密。她戴着一双厚缎工绣乌手套,浑身黑,只脸素白,像是一只特意落单的雪地里的乌鸦。
她一言既出,众法皆随,因此兰因只匆匆和她古井无波的眼睛对上一眼,呼啸的疾风就带着空中牵扯飘飞的墨丝和灵路狂卷,刹那将兰因所有的布局都打乱,两道身影重新在这所大殿里隐没。
游从欢比他们反应都快,立刻就向着兰因来——只要从战斗里除去她这样的符咒修士,秦云徵的“天问”在和剩下两个师兄弟的对局中就相当于立身不败之地。
她立即奔向兰因,手中轻动,有快而锐利的剑光直直袭向兰因面门。
段玉听同样反应过来,或者他的行动比意识行得快,当即同样操纵灵气冲撞,将那惊险的冷光偏转半分,剑气只割破了兰因的白衣袖,在她腕上擦下一道血迹。
玉听即刻提身前来。
游从欢咂摸两下,觉得他也够格来会,只是目光在他们师姐弟之间游移片刻,最终还是果决地直接奔了兰因去。
兰因此刻是慢一步就要落入险境,她的衣物在此更变,失落了许多从前的符文,只能口中念咒抵挡,同时双手迅速结符。
法光在咒文成之后结成环状的光屏,但游从欢是什么水平?
兰因只能一刻也不停地念咒加固,神经绷到像将要拉断的琴弦,同时右手起符。空气中的灵符闪动着噼啪的雷光,直撞向正在行术的从欢——
可是不知何处出现了一条大鱼,其身如舟,其尾如蒲,形容近似神话中的北冥鲲——又是秦云徵!
惊山那厢妖对妖,这边聂时风去斩将撞上光屏的大鱼,只是他一个人竟然显得过分单薄,段玉听不能不分神去挥气一助,而游从欢蓄力已久。
好一个孤山剑亲传弟子!
她从刚才开始竟然一直没有使出全力!
游从欢就等着这一刻缝隙,手中灵蕴穿破防护咒文凝结的外壳,带着剑风就直向兰因面门去!
可是有所防备的不只是她一个。
兰因这时候抬起左手,空中灵流如织,在她掌心汇成一道火符。从她手中一点跳动的橘色迸发出千万家烟花同放那样的火光,正接住游从欢的剑气!
“你能双手绘符……?”
游从欢此时是真有些惊异了,她高高地挑起细眉,不知道这袖云台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人。
感觉到连师兄弟都投来诧异的一眼,兰因于是只微微笑,没说话。
她一直有心去练双手同绘符法,因久久没法完全练成,故还没告诉身边人。现在刚好利用了一个时间上的错位,好在这千钧一发时打人个措手不及!
她手中的火光起初没有异常,却在某一刻轰然变为了泛着纯正朱红色的雷火“豊”——
这朱红色的火光把游从欢眼睛点得明亮无比。她心中“值得一会”的长名单里,“穆兰因”的名字从半刻前开始就被极速拔高,此时已经到了头几名。
游从欢大笑起来,手上动作不停,牵着如练的灵气直直来接,正是两方灵气火光交织得人有些头晕目眩之际,却听见有什么碎裂的声音——
像是布帛或者纸笺被撕裂的哗啦一声。
还没停,一声接一声,一声交一声,环绕的声音几乎等同于将人囚困的密林,响起来,响起来,响得人后背发出密密的冷汗——
秦云徵的幻影正在次第崩溃。
袖云台三人相视一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失了节奏,却看游从欢脸色大变,奔向了秦云徵所在的方向——他或是司道古的隐蔽法术也失灵了。
黑衣女子扶着面色苍白的秦云徵,两人脸上是并不那么意外的惊慌,发生了什么?!
秦云徵……出了什么事?
兰因和玉听刹那就想起来他说过“修行出了点岔子”,同时想起仇快雪和段玉听那位父亲。聂时风反应慢点,这时候也回过神来,不敢猜测是不是因为他的机缘牵动了后头的变故……还是他们在诱敌以深入?
聂时风下意识否决了自己的念头。
因为向来于对应战一途如痴如醉的游从欢显然已经不是战斗的姿态——只能是秦云徵这时候出了问题。
点朱这时候看着局势,却在混乱局面里看眼色扬声向惊山贺:
“陛下身为正统,邪道自当在您面前俯首——”
火光,叫喊,喘息声。
一片慌乱里,却听大殿后传来脚步声。一步一响,在这破乱的殿堂和被慌乱情绪充斥的废墟里它好似从天外传来。
露面之人是惠生。
兰因几人第一次亲眼见惠生。
推开那些泛黄的史说,他生得唇红齿白,身形和嘴唇都很薄,眼角眉梢沃着养尊处优精心呵护出的娇惯,像是一只想让人打碎的无瑕白瓷瓶。
惠生穿一身白裘衣,手指间爬着长蛇纹样的银戒,立在那里不说一句,人自然知道他是绛时的儿子。
眼前的境况,他就这样立着,难免在烟火缭绕里生出一种苍凉的狼狈。
惠生转身去看碎裂的王座,回头和惊山对视,双手抱于胸前,淡笑说: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今天就结束在这里。”
那被他捡回来的黑影发出一声悲哀的呜咽,一直沉着眉的惊山却出人意料地抬手直削了弟弟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