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城中战斗还激烈。

惊山手里的人分布在四方，进入城中的最多只是五分之一，即使有百姓组成的义军共同抵抗，局面在惠生手里过硬的势力打击下，仿佛也渐渐不可避免地倾斜向了一方。

穿着白金甲衣的帝都人群好似正在败退。

而惊山到来。

这一场易城之战里，他让所有人都惊异。

谁也不会想到，这位从前一直以“仁善谦和”扬名的新君，独身能当百万兵。

他没有什么好像等待了很久的神色，只是眼神清明，以右手捏诀，其形如枯枝上盘绕的长蛇，而四周风雪都为他安静。

正是在青色光晕从他手上一点极速膨胀时，世界上的一切都终于重新获得了呼吸。

粗糙拉扯的狂风声大作！弥漫淹没所有人的烟火气味像是香烛。惊山的身后凭空出现了极为庞大的碧色巨蛇，它身上的鳞片密密，散发出冰凉的锋利的冷光，让人联想到死亡。

大蛇一身青碧色随起伏潋滟晃动，接近蛇首的地方青色为黛色所替代，黛绿里立着一双黄金色竖瞳。

与这一双金色眼睛相接，后背已经漫涌上冷汗。

而惊山立在蛇前，此刻闭着双目。

他的脸上出现半透明的细微纹路，覆盖着碎雪的长发和眉睫被金绿的流动光芒所笼罩，好像笼着一身金钟。

这是妖修的最高境界，称为以神化形。

妖与人不同，天赋不足、境界低的小妖只能强化自身的部分能力，如速度或力量；修为高的能修习法术，但不如人修那样复杂。他们的法器与咒术都是起辅助作用，真正在妖界代表强大力量的是本体的强化——

最高的境界就是化神于体外。

而惊山的蛇形与常妖更不同，身躯上竟然生着近似龙爪的四足——

这位妖皇的神魂居然是一条伪龙。

史上从没有这一段。

这意味着，书册记载里幼时起就天赋平庸的惊山不是有奇遇，就是在数十年如一日地韬光养晦。

其能力之强、眼界之高、隐忍之深，只是一刹那就叫在场少数聪明人冷汗沾衣。

一旁的点朱只是更兴奋，他眼含热切地望着惊山施术的身影。而后者只是睁开眼睛。

但蛇动。

黛青色的蛇影包围城中惠生的第二重人马，那些小卒挥动的微末兵器与咒术都被绞灭在巨大无匹、像是无法走出密林那样的青色巨影。

他化于体外的神魂，有深冬湿雨时万物皆逝的死寂。缓缓收缩，收缩，压紧，压紧，窒息——

然后是一声破风的利响，惊山倏乎招手收回长蛇，长蛇游离数不尽的尸体。

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场上还有一部分境界较高的敌兵在苟延残喘，正好为急切想要向主君表忠心的民军所瓜分。

而余下帝都军队守在门外，跟随他踏进潜渊殿大门的，就只有被尊作“神灵”的兰因几人，以及一只受倚重的小红狐狸。

惠生没有露面。

乍一踏入这座潜渊殿，周遭的许多东西都给兰因一种恍惚的熟悉感。定神去看，她才发觉四周的摆放，尤其是祖制传承那面的布局，都像是照着惊山的殿宇原样摹刻的。

惊山脸上没有惊讶神色，仿佛已经知道了很久。

他只是仰头去看殿中的守卫。

这是慧生身边贴身护卫他安全的高手，即便转投了妖皇手下，凭着几位的能力也能在其中冒尖儿。

三五道身影在他们面前一字排开。

叫人讶异的是，其中几位一直没有在人前露面的高手，像是凑巧一般都来自于新皇上位过程里重重打击的几大家族。

兰因看着眼前的大妖形貌来辨认，识出狐、虎、鹤，不知怎么脑海里闪回过了大雪里和惊山的第一次相见。

其人披了一身墨狐裘衣，手把白虎骨串，座下十二只雪鹤引车。

不是偶然。都不是偶然。

被新皇打击的大族暗中和慧生勾结，暗藏着自己的心思以谋求利益。不过是一次短短的照面，来自不同方数不尽的暗谋却已经彼此数次“铮铮”地交锋，在寂静里鼓噪，震得所有人的心都发起抖来。

打破这寂静的是点朱。

他率先行动，袭向的却是兰因唯一没有辨认出来由的那黑影。

惊山站在前方，本应该是看不见几人面上神色的，可是此时乍然出声，声音低缓，似乎是特意来为有疑人解惑一般：

“这是惠生自小的玩伴，被他救回一条命的精怪，化形于山中的瘴气。”

只看这一团黑障，与妖的行动果然又稍有异常。他本来就没有实体，灵力的流动就更恣肆随意，那团涌动的雾气里隐约能看见一个近似人形的实体，倏乎消散，又重新汇集在另一个地方。

这雾精将自己抻长又缩小，行踪难以捉摸确定。但是点朱是所有君主都会喜欢的一个妙人儿，不提他也能化神体外，只观他行进的思路，就知道这人聪明。

他只用几步，就与自己体外的红狐神魂将流瘴压缩到一角，其黑色雾气有致混乱麻痹的毒性，但是点朱修习有天然克制其的功法。

他身上毛发随着口中手上诀法的施展，在颈后、背脊、尾骨、额心处都骤然迸发出金色流光，其相互牵融，覆盖上芙蓉红的毛发和利爪，使得点朱爪上锋利所到之处，黑色的雾气像是薄纸一样被轻易地撕碎。

“你怎么能修这道金光咒！”

几息突变里，率先出声的却是惠生手下那只墨狐：“这分明是长老手上才能有的秘法！你——”

大族里难修习法术的拥有与否，能辨认出妖的阶级。

掌握越古老繁杂的符文，就越能证明自己传承古雅而受倚重。可点朱是叛了他们狐族的、该死千百次一万次的小人，何况其在族里时就因为身份低微，是他这样贵公子取乐的物件儿——

他怎么能、怎么能修行长老手上才有的高阶咒文？！

“怎么？”

点朱动作不停，笑眯眯地问，特意把这几个字放在口舌里细细地碾：

“成、王、败、寇，不懂得吗？当然是陛下赐予的咯。”他避过那黑狐狸愤恨袭来的一爪，笑：“你要被从前风光勒死了，可我还要去追永恒的荣耀呀。”

“已经被抛在身后的东西，绝不能再拦我的路。”

点朱扬眉以对，与两道黑影相斗，见招拆招，竟然一时也不落下风。

瘴精势柔弱但变化多端，墨狐气凌厉但是内蕴虚浮。点朱应付这两位并不特别吃力，可是不远处白虎雪鹤两个从前贵族也将要加入战局。

惊山于是回身微微俯首，意思是现下已经是兰因三位“仙人”将要出手的时机。

兰因几人托身妖族仙灵，空有一身强大的灵蕴，却并不像是点朱惊山这样拥有实体和化神的能力。

因强大的妖灵从不倚仗外物，几人也不得再用刀剑笔这样的法器。好在他们因为处于此方世界已然实力大涨，此时的境界相当于在外的“齐形”，灵气不借外物而能自发，如练的道气里有刀兵意。

兰因当下不需执笔，手指、衣袖甚至发丝，世界上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成为“笔”，她只消指尖轻点，被放大无数倍的符文即刻出现在空中。

兰因特意选择了被后人简化过数次的斩召令，汹涌的灵流汇集，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金色法光倏乎疾行向处在点朱身后的白虎大妖。

那妖对他们心中有提防，可耐不住咒令的速度比他想象的快上十数倍，即使就地翻滚以躲藏，体外的化神却依旧逃脱不及。外显的白虎神魂被削去半根尾巴，他因为脑海中突然炸开的剧痛惨烈地惊叫一声。

这一回托福秘境暂时赠予的强大力量，兰因再也没有出现从前那样的脱力感，仿佛自己真的到达了那样高深的境界，心里同时涌起难以言说的恍惚。

她的浑身经脉都因为驾驭了比从前强大的力量而微微发起烫来。

局势一时陡然逆转。

惠生手下这几只大妖，修为天赋都是万中无一的佼佼者，可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还太年轻。

从前老贵族的傲慢在只派出族中小辈的行为里一览无余。少了时间的沉淀，现在这几个妖精对于“妖族神灵信仰”加身的兰因几人来说，还不是值得苦恼的对手。

可是她行术时感应到什么异样。

下意识扭头，看见这座被激战摧毁了一半的辉煌大殿里似乎出现了若隐若现的墨痕。

萦绕环结，似有还无。

兰因的意识比她先察觉到不对，即刻带着她后退数步，后背贴上冰冷的柱子，而原先她所在的地方已经拔地而起虬结的锐利枯枝，恐怕不退就要被困于那墨色囚笼！

这一副景象比不上它背后蕴含的意味让兰因生寒——这样以墨化形的手段，修到这样境界的熟悉感，她平生只从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

秦云徵。

仿佛要验证她的猜测，不知从何处游来一道锐利的冷光。其势如贴地飞行的长蛇，竟然也习得紧缓有度、蓄势待发的敏锐，人不必多说就应当知道它是谁的剑光。

游从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