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阁乃是一处门窗众多的勾栏地，轻纱幔帐长长垂摆，如云似雾。左边半掩不掩地开了一点门缝，内里倚着一个烟枪不离手的女人，裙上绣着芦苇，腰间挂着渔舟佩。
寒江雪心下了然，敲了敲轮椅，两人偷偷摸摸拐了一个弯绕过正门，停在那门缝前。他伸出手背示意，烟熏雾缭中，女人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让出路来。
“跟我来。”她吐出三个字，发间立着一对狐耳，艳丽的紫水晶花饰幽幽闪光，令师徒二人同时想起初来秋声城时救下的狐耳姑娘，但那时候她跑的方向绝非东坊。
几人沉默着快速穿过大堂，狐女把他们带到一间茶室就转身离开，寒江雪望着她的背影，对徒弟说：“人有三急，我想你现在得去解手了。”
陆麟川没听懂他师尊在讲什么，投来一个小龙歪头疑惑。
青年叹一口气，把崽子拉过来，低声道：“闻夜月不是给了你一个玉珏吗。”
中午他走的时候，闻夜月确实给塞了一枚玉珏，有推演追踪的作用，具体效果是逆回川总结的，她当着四个人面打断了喋喋不休介绍自己宝贝的占星师：“狗鼻子一个，闻到味会叫，学了闻三傻五成狗力。”
不等闻夜月打人，她已经飞到陆麟川背后替他接了东西，边推搡边说师姐送你出林子，嘻嘻哈哈跑了，气得青发少年直跳脚。
“你拿着它出去走一圈，探探这相思阁的底子，最好是跟上狐耳女。我在这里等昨天那个人来，她晾着我们呢。”
陆麟川抱着使命严肃地离开后，寒江雪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逼神识为线将整个相思阁扫过一遍，见此处人与妖俱有，带着妖族特征的混血姑娘明显多于阁外，且确如那风物志所言，善乐器，长歌喉。
探毕收回神识，寒江雪确定了这里最高阶修士不过金丹境界，松了心的同时一阵眩晕，险些一头栽倒，模糊之间有人扶了他起来，那双熟悉的手又温柔地按在太阳穴上，把他从沉沉的溺海里捞到岸边。
冷汗顺着青年脸颊往下滑，未及落肩便被绢帕轻轻收去。见他紧皱的眉头一点点舒缓放平，陆麟川的手也跟着挪位置，从后往前抱住了寒江雪，黑毛脑袋挤到对方脖颈间，一言不发地埋着。
一时茶室内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声。
寒江雪多少有点心虚，确实他是想趁徒弟出去的空档偷偷把事办了，谁料这人回来那么快，一进门好家伙撞了个正着，他觉着责任不能完全算在他头上。
心里为自己脱了半成罪，寒江雪斟酌了用词准备若无其事开口，肩头一点湿润终于姗姗来迟地透过衣服，把他的花言巧语砸回了肚子。
小小失误……唉，这小龙崽子怎么哭了。
“我错了。”他说。
陆麟川立即收了势头站起来，变了一副面孔，神采奕奕地应道：“嗯。”
寒江雪恼怒回眸，火苗又被少年眼尾未及褪去的红痕浇灭，只好悻悻地控诉：“本事见长，知道拿眼泪吓唬为师了。”
“是师尊先骗我出去的。”
“我也是真心让你去探查情况的。”寒江雪自知理亏，音量越说越小，最后干脆偏过头去装作欣赏窗外风景。
外面那两棵半死不活的竹子很快换成了徒弟放大的俊脸，陆麟川重新挨到他怀里，伏在膝头道：“虽然有哄我的嫌疑，但弟子真的有所发现，师尊要不要听？”
寒江雪随手捏了小龙脸上颇为柔软的嫩肉，颔首示意继续。
“我跟着那个狐耳姑娘走了一圈，玉珏发的光明暗不定，反应最强烈的那一块我问了阁中仆人，对着的是二楼的禁区，他们平时清洁都会绕过，鸨母青婆婆不让进。”
“依闻师兄的分级，玉珏指示已在第二档，意为此处有人与松林泉疯狼的羁绊极深，不是饲养者就是饲养者的亲密之人。”
饲养者，那不就是逃跑的修士秋灯凉吗。寒江雪摸了摸下巴，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举报者对城主和乘舟梦千丝万缕的关系了如指掌，还清楚目非昔、秋灯凉两人的微妙立场，若举报者就是秋灯凉本人，且他既不属于乘舟梦一方，也不属于秋声城城主一方，而是第三方势力相思阁的卧底，那么他要挑动乘舟梦与城主的矛盾并趁机逃走，同时为第三方入局制造机会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心里有数了。”寒江雪一脸高深莫测地对徒弟说。
越想越是觉得有道理，他来了兴致，迎着陆麟川期待的目光道：“你现在是一条恶龙，守着荒原上的宝贝。”
恶龙很配合地点头，同意了新身份。
“宝贝不全是你的，还有一条臭虫也占有一部分，但他不经常回来拿，只是偶尔要送些宝贝的碎屑过去，你俩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陆麟川听出来了，把乘舟梦比成臭虫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我也想要宝贝，但我打不过你们两个联手，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为了勾起听众的兴趣，寒江雪特意留了一个互动选项，只要徒弟稍微联系一下两天前在城主府打起来的那两个，相信他拿脚趾头都能答对。
“把恶龙收为徒弟，这样恶龙就会和臭虫打起来并白送宝贝了。”陆麟川煞有介事地计划道。
“对……嗯？”
“因为恶龙特别喜欢被觊觎宝贝的人摸摸。”说罢，寒江雪怀里的黑毛脑袋就长出了一对配套设施，龙角送货上门。
青年哭笑不得，知道这是小龙暗戳戳哄他，于是秉持着不爽白不爽的优秀教师理念摸了个爽，又听徒弟正经开口补充：“总之恶龙和臭虫打起来了。师尊，你是想说那放狼的修士故意挑起乘长老和城主的争端吗？放狼的修士属于相思阁，所以是相思阁想要宝贝？”
“聪明。”寒江雪赞了一句，“为了挑起这个争端，秋灯凉把他自己举报了。”
“秋灯凉就是举报人！”陆麟川惊奇地说。
“你看，这人逃跑的时间相当凑巧，举报信又送得很及时，想逼着乘舟梦追来秋声城的心简直摆到明面上，而如果举报信所言秋声城城主拿百姓炼灵为真，滋事重大，为了抓人和遮掩，乘舟梦不来也得来。”
“乘舟梦和城主内讧，两败俱伤之余，若沧凌派遣人调查清楚抓了罪犯过去，受益方自然是隔岸观火的城中其他势力。”
“我方才探了相思阁的底子，这表面寻欢作乐之处藏龙卧虎，城主对外不过金丹期，他们竟然也有金丹期修士，的确有一定底蕴和机会拿下整座城。”
说到这里，寒江雪忍不住夸夸自家小龙：“因着你去查了秋灯凉和相思阁的关系，我才能想明白这许多。他假意替乘舟梦做事，实则全为相思阁筹谋。”
“可是师尊，我本还可以替你担一担放出神识的痛苦的。”底下飘出一句闷闷的自责话，“如果刚才我在，你就可以借我的灵力……”
寒江雪心想这事怎么还没揭过，被迫许诺道：“下次一定同你说。”
徒弟翻来覆去地念叨，终于念得寒江雪也觉得自己做了个天大的傻事，完全没有必要。
陆麟川这才露出笑意，接过话头继续分析：“看来秋灯凉等人是想当渔翁，捡个鹬蚌相争的好处。”
“一会见面，他们肯定是想要沧凌派的武力支持。”
“毕竟臭虫好歹是半步化神修为，城主凭借神秘的城主府亦有与之一战的实力，就算各折去八成，依目前我探到的相思阁金丹修士水平，应该也很难吃下。”
确实，对外来看金丹修为足以掌城了，但秋声城城主的真实实力却远远不止这一点。
总觉得，想要秋声城，相思阁还得有些别的倚仗。
正思考着，茶室的门却被轻轻叩响了。
“请进。”话音刚落，话者的徒弟便自觉开门，与大堂中醉生梦死的香雾一起进来的，是一名身量不高还拄拐的慈祥老妇，青布衣保守而朴素，皱纹堆里藏了一双精神矍铄的眼睛，蕴着金丹气势。
相思阁鸨母，青婆婆。
寒江雪与随后跟来的阿隼四目相对，各自点头算见过。
老妇端然落座，拐杖给阿隼接了放好，含了笑意道：“大人一路辛苦，老朽有失远迎。”
“还行吧。”寒江雪不接她的客气，随意地靠在轮椅背上，垂着眼把玩手中玉牌，慢条斯理地，“有话呢，就快说。”
青婆婆依然是稳稳地坐着，给自己和客人各斟了一杯新泡热茶，手法相当优雅，偏头唤道：“阿隼，去取阁中久负盛名的水糕来。”
“诸事暂放，请大人先品一品这盏雨前雪尖吧。”
寒江雪皱眉，不耐烦之色溢于言表，正要叫她少做些花哨功夫，陆麟川却隐晦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指着几乎是刚走就回来的阿隼，拿出光芒闪烁的玉珏示意。
青年顿时不急了，唇角微勾，目光如刀般剜割着沉默的隼女，倏然道：“沧凌水城金煌楼新研的水糕倒是在贵阁久负盛名了，你和秋灯凉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