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乘舟梦是什么关系？”阿隼不答反问，尖锐的身份问题刺破了宁静的茶室，气氛蓦地剑拔弩张。

眼睫毛一盖，寒江雪又变回散漫公子哥，包在墨大氅里像块无害的雪白内陷，他把玉牌丢到小桌上，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家宝贝儿前几日刚把乘长老座下高徒揍了一顿。”

青婆婆捡起那枚沧凌派制式腰牌细细查看，只见繁复的芦苇渔舟银纹之间深深地刻了一个寒字，下镌沧凌隐香湖印，背面用小篆写明了身份：沧凌派第八代长老，寒江雪。

修真界最广为流传的上宗八卦就是乘舟梦和寒江雪两大丹家宗师打过没有、谁更胜一筹，连丹药铺子都分成乘寒两派，坚决不卖对家的产品，虽然大家有时候也会好奇，那些贴牌的低阶丹药到底是不是名家亲炼。

这两人不和的事迹可谓家喻户晓，尽管没人见过寒江雪，但他亲师姐千山绝可是天天找乘舟梦的麻烦，每回必以师弟修为压他一头结尾，导致乘舟梦十分忌讳半步化神四个大字，听见就要发飙。

“青婆婆老眼昏花恐怕看不清楚，乖徒儿，为师和你乘师伯是什么关系啊。”

陆麟川会意，字正腔圆地念道：“与邻日池臭虫水火不容。”

寒江雪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在对面四只震撼眼睛中呛到自己，于是喝了一口雨前雪尖，叹道：“唉，甜的，这待客之道还算可以。”

青婆婆嚯地站起来，郑重作揖：“竟是寒长老亲临，我老婆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说罢就要下拜道歉，寒江雪连忙转了轮椅扶住她，温声道：“秋声城此事的确关系重大，你等又没见过我，试探一二倒也能理解。”

阿隼亦是面有愧色，道歉过后轻声道：“关于我和秋灯凉的关系，不如我们移步二楼再谈？”

得了青婆婆邀请，几人穿过后堂廊道来到一处隐秘的楼梯口，阿隼正打算施法把轮椅抬上去，陆麟川却阻止了她，说我师尊身体不好，少受一点暴虐的灵流是一点。

接着，少年拆了几处机关，那对圆溜溜的大轮子便听话地改成了三叉刺状、每个头各接一颗小轮子的奇妙组合，可以卡到楼梯上，直接推到二楼。

阿隼看得眼都直了，喏喏道：“寒长老的高徒真是心灵手巧。”

楼梯另有玄机，设了水镜似的小阵法，不过没什么阻拦功能，只是一路繁星灿烂，如步银流。

阿隼走在前头，越走越慢，好像被光河绊住了脚，终于到了二楼，青婆婆拿拐杖戳了她一下，她才惊醒过来。

老妇先一步进了廊道尽头的内室，陆麟川恢复了轮椅的设置，准备跟上她，隼女的手却轻轻握在椅背把手上，挤开少年，隔空令旁边的门打开，道：“大人们讲话，小公子便在此处歇息片刻，一会儿我再来叫你。”

二楼空间里真正的禁阵倏忽展开，正要将陆麟川阻隔在外，他愕然看向自己师尊，被寒江雪拉到身前，划了一道故弄玄虚的手印。相思阁的禁阵本是一团张牙舞爪的乱麻，此刻倒成了听话的鹌鹑，老老实实让出一条路给他们两人。

“他也不小了，有什么听不得的秘密得避着。”寒江雪眉目凛然，一字一句道：“若连我枕边亲近之人都信不过，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了。”

相思阁主人在门前暗暗与阿隼对视一眼，无奈妥协。

到了内室，只见不大的地方摆了两把圈椅，中间隔着榉木炕桌，雨前雪尖在壶中袅袅吐烟，青婆婆领着垂眸避开两人的阿隼等待寒江雪一起入座。

轻描淡写破了阵的寒长老慢悠悠驶入，停在圈椅旁边不动，偏头叫那个兀自愣怔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崽子：“回神。”

陆麟川如梦初醒，摇摇脑袋把“枕边亲近之人”拂到一边儿去，慌忙跟上来，还未挪动左侧的圈椅，手已被人攥住，于是疑惑地咦了一声。

“别搬了，多累的差事。”寒江雪垂眸，唇角缓慢爬上一丝笑意，看着准备落座的青婆婆，把徒弟一拽，“你坐。”

对面二人面色不变，阿隼侍立一旁，续她先前的话头，语出惊人：“我是秋灯凉的妹妹，他不是城主榆秋声的儿子。”

这条刚才来的时候多少猜到了。寒江雪兴致缺缺地点头，本来倚着椅背，不知何时歪到少年挺直的肩膀上，黏糊的样子惹得阿隼眼里闪过两分嫌弃，左边写着该死的，右边写着断袖。

“我……哥哥从前是孤儿，被城主选中，训练了几回，就装成他儿子送到沧凌派威胁贵派的乘舟梦长老了。”

说罢她话锋一转，跳过了怎么装怎么威胁，迅速道：“寒长老，乘舟梦下属的目非昔管事在秋声城抓人炼灵，起初只是失踪了几个城外乞儿，百多年过去，他们越来越嚣张，现在连堂堂正正上了户籍的百姓都敢捉了！”

青婆婆用她上了年纪的苍老声音，怆然接道：“城主与目管事沆瀣一气，管事炼了灵，所得好处据说分了城主不少，他本是最该守护秋声城的大人物，却默许他们的恶行。”

“我们相思阁蛰伏多年，终于等到这一次机会……”

她们一唱一和，悲情戏演得起劲，寒江雪不为所动，打断道：“说得好，证据呢？”

“……积年观察，他们应该是要定时上供的。我们劫持了几次‘货物’，逼他们不得不赶在最近进行炼灵活动，相思阁细作已经潜入城郊，祭坛位置隐蔽，还在等消息。”

阿隼掏出一枚蓝色的留影石，灵气幻出一片摇曳的空间，边缘如云雾般模糊，而中间很清晰地走出来几个凶汉，押着一排妖态各异的萎靡百姓，领头的恭敬唤道：“管事，今日数了有一十八个。”

就在这时，灵气所化的投影剧烈震摇起来，录入的声音也混乱不堪，乒乒乓乓一片中，突然闯入一句清楚的尖尖猴嗓，骂他们是一帮甩不掉尾巴的废物，声音十分特色，是目非昔无疑。

寒江雪伸手取走石头，道：“证据我收到了，说说你们的需求吧。”

“寒长老明鉴。其实我阁准备已久，计划周全，只要贵派愿意袖手旁观等一等，我等定将秋声城的罪人捉拿归案。”青婆婆顿了顿，又补充道：“城主绝非明面上的金丹修士，待查明祭坛位置，若有寒长老一同前往，此事必然稳操胜券。”

“贵派乘长老自然由寒长老押回，至于这秋声城的秩序管理倒也无需担忧，我们阁主与秋声氏渊源颇深，对城内事务多有了解，届时便归入独玉涧名下属城，不知您意下如何？”

陆麟川跟着听了一耳朵，此时当真苦思冥想起来，主要是觉得他师尊不该随她们去祭坛冒险，想着想着，圈椅把手的缝隙里钻出去一只龙爪子，搭在人家衣摆上，紧张地扯了扯。

青年安抚地覆上他的手，拍拍小龙，似笑非笑地听完陈述，道：“可以。”

接着他脊背一挺，从闲散公子哥的鞘里拔出雪锋，质问：“只不过，修真界有的是血脉检测的方法，照你信上说，乘舟梦是城主的亲弟弟，那秋灯凉是如何装作榆秋声儿子骗过他混入沧凌派？”

“且乘舟梦据我门中名册记载，是纯血人族，秋声城城主秋声氏却是雁妖一脉。”话音未落他语势陡滑，神秘莫测低了声音，“我听说，矮山州有一样藏于翡翠深林间的奇物，力能‘换祖宗’。”

阿隼沉声道：“玉中冰。”

“对。”寒江雪点头，“我要玉中冰。”

青婆婆皱眉思考片刻，谨慎道：“长老所需，老朽尽力而为。”

“那么公事已了，谈谈私事。”

他蓦地发难，灰瞳闪出凌厉的尖芒，“秋灯凉差点要了我宝贝徒弟的命，一桩仇恨横在这里，叫他过来同我对峙。”

这一声惊雷不仅轰得相思阁两人发愣，更炸进少年双耳，他扭头看去，师尊平日微勾的唇角抿得邦硬，眉毛倒竖，怒容满面，真真儿气得喷火，如一头护犊的凶兽般瞪着对方。

陆麟川心池震荡涟漪迭起，神思却茫茫然不知所措了，陌生的感觉自脚底颤至指尖——还蜷在青年掌心安然受佑的指尖。

“寒长老，我哥哥并非有意！”见合作有告吹的迹象，阿隼急忙解释，“他说，当时乘舟梦要求他蛊惑灵狼，并在即将开启的同筑同门路试炼里咬死参与弟子，我们也没想到那是长老您的高徒。”

寒江雪冷笑道：“那他真是骗了你了，五月十五日的试炼只有我徒弟一人参加，此事分明照着我家宝贝儿来的。”

一时间，内室氛围紧张不已，阿隼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什么话，正踟蹰着，不知她对面有一条龙尾巴冒出来，软绵绵缠上寒江雪的手腕，卷得万分温柔，叫他险些维持不住凶巴巴的表情，只好低声道：“傻了吗，给你报仇不高兴啊。”

青婆婆欲出声救场，就在此时，一道紧急联络符打进她手中，不及稍作遮掩，便炸出初来相思阁时接待他们的狐女的声音，慌里慌张地喊：“婆婆！秋声卫强闯阁中搜查，要请所有人立时去他府上一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