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捏在手里,翟和朔花了一上午时间编辑了澄清帖。
他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闫裴周偶尔过来瞅一眼,给些建议:“态度不能太谦虚,否则所有人都觉得你好欺负,回复的评论就别管了。”
也纠他细节上的错误:“……这里,字打重了,记得删掉。”
翟和朔没有嫌他啰嗦。
帖子发出去了,舆论很快反弹。墙头草倒了一批又一批,到晚上已经没有新的质疑他的评论出现。
六六也庆幸他能自证清白,发了消息过来,说感觉他态度突然变强硬了。是好事,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
末了又感慨道:[白老师,你这周是不是开始走大运了,简直是如有神助——]
消息停在“如有神助”处,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翟和朔还是没能决定好该怎么回她。
他该不该替闫裴周讲句公道话,纠正六六的说法,说是如有鬼助?
六六大概会以为他是兴奋过头,神经错乱精神失常了。
剩下的存稿都发给六六,翟和朔缩进被子里倒头就睡。
事情都处理完,他终于有了个清明的、醒来就忘的正常梦境。
这一觉翟和朔睡得漫长。再醒过来时,闫裴周就坐在床边,没有动他手机,不知是在盘算什么。
这只鬼不会盯着他看了一整夜吧?
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不小心却叫闫裴周听见了。
“没有那么闲。”
恶鬼眼珠子一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了:“……还是说,你很期待我这么做?”
——才不会有!
翟和朔扭过头,不想迎上他颇有兴味的眼神,忽然想起几天前闫裴周说过的话。
他鼓起勇气,去拉闫裴周手:想做的事我已经做了,你的话还算话吗。
——离开这里,然后放过我。
“行啊。”闫裴周原本已经起了身,听见他话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眯着眼看他,“我想想还要提醒你什么。”
翟和朔就站在原地嚼他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行啊”,是不在乎,还是换了种方式表达的威胁?
出乎他意料,这只鬼信守了承诺。
闫裴周说:“要是还想我回来,就敲三下房门。在这里待久了,我也会被同化,不管隔多远都能感受得到。”
话说完,闫裴周低下头来看他:“走了?”
——等等!
翟和朔下意识拉住他衣袖。
……闫裴周。他讷讷开口,问一只鬼: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是不是我的事情处理好,心结也解开,你就必须消失了?任务完成了,你要去找新的宿主,……原来的那个随便找点理由躲掉就好。
漫画画得多了,翟和朔对剧情走向的猜测总是很准。他知道自己有些慌了,为终于肯松口离开的闫裴周。
“什么?”
闫裴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生出和现实八竿子打不着的想法,干脆一把抓过他的手,放在胸口处,往贴近左侧肋骨的地方按下:“在乱想些什么啊。我就在这里,还能有假吗?”
翟和朔没反应过来。掌心底下的皮肤温热,好像也有心跳。闫裴周胸膛起伏的节奏平稳,也许只是模拟出来的跳动,不像他自己的心脏,正砰砰跳着。
他反应迟钝,闫裴周却忽然笑起来。胸腔里传出阵低低的笑,振动从掌心处传到身上,翟和朔被他吓了一跳,蹭一下收回了手。
恶鬼没将他抓回去,话说得轻松:“不舍得说再见了?那我来说。”
又捏他耳垂,反复揉了几圈才舍得放开:“走了。再见。想我了就敲三下,白老师能记得住吧?”
为什么要用那样的语气喊他?称呼也很奇怪。
太羞耻了。耳根上的热度还没完全褪去,翟和朔脚趾扣地,没扣出三室一厅,袜子上先多了几道褶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叫我。
闫裴周存心逗他:“之前不是也这样叫过,当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大反应?嗯?白老师?”
他绝对是故意的。
翟和朔被他喊得脸上发烫,仍然死鸭子嘴硬:是语调的问题。
“你又没有教过我。没办法,怎么喊着舒服就怎么来了。”闫裴周耸耸肩,手搭在一旁架上。
好吧,翟和朔承认,他好像确实没教过闫裴周这个。闫裴周估计是看了他和六六的对话,被六六教坏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时候哑巴还能教鬼说话了。翟和朔懒得再和他辩。
“现在知道了。”闫裴周说,收了脸上玩笑神色,“说真的,敲门敲三下。翟和朔,你和我保证你能记得住。”
……我记住了。翟和朔听见自己声音微微发涩,像刚啃了橄榄皮,又甘又苦。
喂。他叫住闫裴周:你要不要吃过午饭再走?
回答他的是卧室房门上咚咚的几声响。
闫裴周离开了,只一眨眼身形就消失不见。走时还真敲了三声响,帮他加深了记忆。
……就这么不相信他的记性吗。
-
闫裴周将真正安静的世界还给了他。
他还是不能说话,大门以外的世界里一切如常,再没有谁会和他说话拌嘴,轻易地惹怒他,也没有谁会和他抢食,又强硬地拉着他出门去晒太阳。
翟和朔仍然不敢相信闫裴周走掉了的现实,试探着往空气里喊了对方名字:……闫裴周?
恶鬼没有应声。
……要做什么。没有闫裴周支使,翟和朔茫茫然进了厨房,重新打开煤气炉让炉子干烧着,又去关门窗。
他走过阳台,想将推拉门也关紧,忽然发现角落里那株白玉虎皮兰开了花。
记不清是从哪天开始,闫裴周一直有在浇水。现在它开了花,花瓣是白色的卷丝,香味冲得人头脑发昏,摸起来也有黏腻的花蜜,显然被养得很好。
是可以道声谢的。
谢谢就谢谢,但想到闫裴周欠自己的,像那个摔进垃圾桶里碎了一角的酱油瓶,翟和朔又不打算谢了。
……真的吗?
假的。
接受了这么多年的思想道德教育,翟和朔清楚自己被规训得严重,道德素质怎么说都比一只鬼高。
虎皮兰生命力顽强,偶尔浇点水就能活很多年。他死以后,闫裴周会回来帮忙养的吧。
翟和朔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反正就是笃定了闫裴周会回来。
屋内煤气味愈发浓重,堵得嗓子眼发慌。太呛了。人还没昏迷过去,他自己先忍受不了了。
翟和朔冲进厨房,将火关上又重新开了窗,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过去这段时日里自己的忍耐力下降得飞快。
现在他的手也开始发抖了。
好吧。那割腕呢。
他看向煤气炉旁摆着的刀架。先前进来时没发现不对劲,走近了很容易觉察出差别。随着闫裴周的离去,刀架上几把水果刀已经不翼而飞。
事实显而易见,闫裴周带走了所有小刀,只剩下硕大无比的菜刀,立在架子里对他安静嘲讽。
神经病。是想让他剁自己的小臂吃吗。
翟和朔将其中一把举到面前,妄想着能和往常一样从反光的刀面上看见闫裴周的脸,最好是能顺带扇他两耳光,最后当然没能如愿。
鬼真是不可理喻的存在,明明都走远了还是能将他气得半死,杀伤力未免大了些。
……
午觉睡过了头,翟和朔起来时天已经黑透,身上也饿得没什么力气了。
最后的晚餐是盒自热米饭。
石灰加热的米粒难嚼无味,料包又咸得发苦,让他不得不边吃边拼命往肚子里灌水。
死之前也不记得吃顿好的。翟和朔心里不是滋味。
监狱里有断头饭,想喝烧刀子、吃点甜的,最后一顿饭前死囚的要求基本也能被满足,论到他自己给自己行刑反而没这种待遇了。虽然也是他自找的。
换作平常,这时候闫裴周该跳上来说他拖过了饭点,吃的东西分量太少,还不够塞牙缝的。现在没办法啦,闫裴周又没有千里眼。
这只鬼最喜欢盯着他按时吃饭了,也不知是哪里染上的怪癖。
翟和朔猜他是电视里播着的育儿科普节目看多了,楼里有对夫妻的孩子正是需要培养生活习惯的时候,会放这类节目也不奇怪。
好好吃饭是最基本的生活常识,他和闫裴周都知道的。
他去洗澡,放了水脱下衣服,又注意到自己手腕上凸起的一道。
是能重复利用的用于自我伤害的印记,也是丑陋的疤痕。为避开路人探究的目光,夏季出门前这道疤痕总是要用纹身遮盖贴挡住的,在一只鬼面前却没有任何遮挡的必要。
而从闫裴周真正闯进他生活里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有过干这种危险事的机会。疤痕还在那里,也仍然向外凸出,只是颜色变得更浅了。
翟和朔对着镜子沉默。
他有很多话可以说给自己听,不至于因为没有人陪自己说话抑郁至死。但为什么这些话的每一句都以闫裴周为开头,而他也早已适应,直到现在才发现不对的苗头?
尖锐的东西好找,要么砸碎杯子捡碎瓷片,要么去翻抽屉里锈了一半的美工刀,办法总是有。
但他不舍得了。
如果闫裴周会回来,他想留多点东西,盆栽、杯子,闫裴周评价颇高的火鸡面,什么都好。
翟和朔是存了私心的。
等他死了,全世界至少还有只鬼会记得他。在抛去了社会价值的外表之后,不是画师也不是懦弱者的他。最最真实的翟和朔只有闫裴周见过。
就只为这个,他都不可能真扇闫裴周巴掌。
没有提前规划的自杀能成功的时候不多。明天再说吧。翟和朔想,也许明天天气不错。
闫裴周不在这里的时候房间里总是安静得过分,他不看新闻,也没有外放音乐的习惯,方圆数米内除了烧水壶咕嘟咕嘟冒泡外没有别的声响。卧室顶上灯管用得久了,光线也变得黯淡。
客观来说,这是单调又孤独的一个夜晚。
缩在被窝里最后浏览过一遍恶评,翟和朔下定决心,在设置里点了退出登录。
该睡觉了。
……晚安。关上台灯前,他和空白的墙面道别。
白墙没有回答。闫裴周已经不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