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眉毛。他的眉毛变淡了。
镜前的翟和朔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毛巾沾湿了放到脸上,轻轻搓过去,还没用上力眉毛就是两三根两三根地掉,看着瘆人,他用水冲掉了。
翟和朔的思路开始乱跑。
人可以完全不社交吗?答案是肯定的,就是精神上必然会出点问题。
翟和朔本来可以成为经典案例。找不到人说话的个体可能会先有一段时间的自言自语期,慢慢就有了幻想中的朋友,再往下走就是人格分裂了,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几个自己就在脑子里开茶话会,想想也很有意思。
条件所致,他没能分化成后面那两种情形,因为闫裴周出现了。
一只话痨的鬼足以改变人的生活习性。在闫裴周面前,他可以想骂就骂,想骂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对面的是鬼。
结果就是他开始有和闫裴周主动说话的坏习惯了。
闫裴周。他对着镜子喃喃道,我眉毛掉得好快。
闫裴周没有回答。恶鬼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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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袭的谣言还在发酵,家里粮库空了,工作日喊跑腿的费用高得吓人,翟和朔在周中被迫上了街。
其时临近傍晚,他午觉睡得长,出门时仍然精神恍惚,但不至于一头栽到路中间被车撞上,因为身旁有鬼盯着,走着走着走偏了立马会被闫裴周扯回来。
他呛闫裴周:你比最标准的校准机器还要无情。
被冠了机器之名的闫裴周对翟和朔表示无语。他刚将人从车道上抓回来,美其名曰要遵守公共交通秩序,转身翟和朔又偏离了航向。
这回不是往马路中央闯了,翟和朔进了家24小时便利店。
闫裴周自然跟了过去。
翟和朔没注意跟在自己身后的是人是鬼。他全程是神游天外的状态,被头顶空调出风口吹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才发现已经进了店内。
左手边是单独的一个货架,摆了一整排的巧克力,经典的三色费列罗大头娃娃,原装的雪吻放在最角落处,看着是快要被人拿光了。
……吃点甜的,心情会变好吗。
这样想着,他随手取了一盒,匆匆付过款出了店门就拆了包装。
突如其来的食欲没办法解释,翟和朔剥开糖纸囫囵往嘴里塞着,一时噎住,差点没将眼泪也呛出来。
——我在做什么?
翟和朔回答不出来,只意识到自己或许也有暴食的潜质。
闫裴周从他口袋里摸出纸巾,默默替他擦了嘴角,又收走了剩下的糖纸。
我想去江边。他说,闫裴周没有阻拦,但显然是要跟着。
开往江边的公交不好等。天气阴沉,车过了几趟,站牌旁还在等公交的只剩他们了。
闫裴周没有嫌他麻烦。
11路来时雨已经开始往下落,所过之处全是雾蒙蒙一片。翟和朔发着呆,坐在公交上考虑一些可有可无的问题,像路上有没有可能发生车祸,他和闫裴周一起穿过这场雾,身体会不会也变得透明。
先前闫裴周拿走的糖纸没有被浪费,车开得稳时闫裴周就拿它们在手上把玩着,分成了更小的几片。
他问是在折什么,闫裴周只答是花。但花也有很多种类。
他们由车载着上了跨江大桥。翟和朔眼也不眨,仍然望着窗外放空。
已经快要到桥正中的那一段,闫裴周在那里抓住过他一次,从此他对这个地方就有了阴影。
今天没有人跳江,他有些紧张,脚有一晃没一晃地动着,也不顾别人怎么看。
其实是因为车上也没有别的乘客了。没到站点,司机的注意力不会移到车内,这样的空间对翟和朔来说安全感相对充足,他将松掉的鞋带重新系紧,再坐稳时喊了恶鬼的名字。
……闫裴周。你肯定不懂什么是难过。
也不知道闫裴周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他同样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说什么,只是不想再保持沉默,顺着心意去了。
“什么和什么?”闫裴周果然没听懂。
“要成为厉害的角色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这只鬼有位置也不坐,就站在他身侧,手抓着车顶扶手,像安慰,又好像只是随口一说,“你只是走在路上。”
翟和朔潜意识里知道他说得不错,每个人都有必须完成的旅途,其间风景或许不同,终点处是一样的。
他只是腿软了,懒惰劲上来,有时就生了走近路的心思。有时又想,要不算了,再往后拖一段时间,定下的死期一延再延,反倒像自己给自己判的无期徒刑。
六点半过,桥上灯光准时亮起,橙黄色的光线落进车内,翟和朔抽了下鼻子。
雨还在下,模糊的夜景没有半分迷人,空荡的车厢里,翟和朔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
是一阵没有由来的自我剖白的冲动,即便知道会后悔,他还是放任它们跑出来了:
……我是个特别懦弱、特别胆小,又特别没有勇气的人。
他想起那时愿意成为江底孤魂的自己,决心控诉闫裴周:这么多年,从桥上跳下去那次是我勇气最足的时候,被你妨碍了。……也许一生只有一次的机会,就这么浪费了。
你说,你是不是误了我的好事?
情绪上来了,他去掐闫裴周小臂:罪大恶极。
闫裴周不以为意,任他在手上随意动作:“那分你一点,这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你看得见吗?”
于是话题被堵死,翟和朔的注意力分散开,借着前面座椅裂开的扶手碾着皮肤,手腕上很快多了道红痕。
闫裴周不动声色挪了位置,伸手挡住了,让他少了做这种行为的条件。
翟和朔看在眼里,没有抗拒他的好意。
他不说话了,车还在驶着,走环城的路线,穿过江面薄雾又钻进隧道里,到终点站时恰巧雨停。
大概翻遍整座城市也找不到第二对像他们这样有闲情逸致的人。检索条件翟和朔已经放宽了,是两个人,不是一人一鬼。没有谁会无聊到像他们一样,在雨天特意外出,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下了车走到马路对面又换同一线路的另一辆车回去。
闫裴周折完最后一朵玫瑰的时候公交刚好到桂园站。棕色的垫纸做了花束的外包装,三朵花合成一束正正合适,翟和朔先从车上跳下,等他站稳了,闫裴周将花束塞给了他。
糖纸折成的花太小,没办法放进翟和朔怀里,他只能让翟和朔拿好:“送你的。拿稳了。”
动作突兀了些,翟和朔下意识就要缩手,真看清了,又很认真地说了句谢谢你,然后将它们用纸巾妥帖裹好,收进了口袋里。
月光模糊。市区的雨停得晚,等车的座椅还是湿漉漉的,翟和朔从积水稍浅些的地方趟过,影子被路灯拉长了些,虚虚浮在水面。
行走的只是具躯壳,他的灵魂摸不见踪影,可能藏在水底也可能早就躲远,饶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闫裴周也难捉回来。
“翟和朔?”闫裴周试探着喊了句。
翟和朔没应。
折花的包装纸已经用完了,闫裴周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他清了清喉咙,忽然去抬翟和朔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不高兴吧?心里有恨吧?想做的事还没做完就葬送了性命,临死之前后悔了怎么办?”
我没有想做的事了,翟和朔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闫裴周说上一两句,他就开始自我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甘心。
他没想明白,余光里瞥见闫裴周脖颈上多出来的一条项链,坠子是半透明琥珀一样的材质,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里头还有根睫毛,只会以为是水晶。
问题在于水晶是调和磁场的,讲得直白点就是驱邪避鬼。谁家鬼会戴水晶饰品?
闫裴周还在那里嗡嗡嗡,转着圈绕着他念个不停,活脱脱一只大苍蝇:“白老师不是嘴很毒吗?对我是这样,为什么对别人不?”
“对犯贱的人就应该反击。多学点更难听的话,比如都拉出去配种、天太冷了没事盖多点土别瞎蹦哒,今天想骂人所以不骂你。”
翟和朔听得一愣一愣,怀疑他最近是跑哪里进修了趟,是找楼下杂货铺老板娘拜了师,还是跑别人家里去看智障小视频看的,学成归来,给他授课来了。
闫裴周甚至替他想到了以后的事:“……等你能发声了,也要记得说话大点声。骂得越狠,他们越不敢不听。”
恶鬼对自己捞人的能力很有信心,笃定了他还有“以后”的存在。
——我知道了。
耳根烧了起来,翟和朔应了他话,伸手去揉自己耳垂,好缓和莫名的热度。
闫裴周的嘴皮子还在动,通知他一个突然的决定:“哪天你学会了,要我走我就走,不用客气。”
翟和朔只当那是个谎言:……啊。
世道变了,连鬼也会讲善意的谎言了。
闫裴周以为他是又犯了走神的老毛病。人类的声音闷闷的,也不知道是真听进去还是只当耳边风。如果能更早注意到,他应该多强调几句。
回去的路上他们不再言语。
降温开始了,有些年份一夜就能入冬。寒潮自北方呼啸而来,翻山越岭,步履不停。气温首次降到个位数的那个晚上,很偶然地,翟和朔翻到了丢了很久的备用机。
和他的手长度相近的黑色方块就躺在衣柜最深处,翟和朔忘了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可能一直躺在行李袋里,跟着他从宿舍挪到原来的住所,再到现在的公寓。
他从书桌角落里找出了窄口的充电线,像是奇迹发生,这台款式老旧的手机竟然还能充得进电,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有一瞬间和他的心跳同频。
半小时过后,屏幕上显示电量有30%,可以重启了。
长按,开机。
翟和朔屏住呼吸,往锁屏上输入了密码。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感谢过自己念旧的习惯。多年来锁屏密码翟和朔用的都是同一个,其他账号密码也是相近的变式,总被系统提醒存在安全风险,但到今天能轻轻松松打开他手机登上他账号的也就闫裴周一个而已,还是因为他对闫裴周避无可避。
不过现在闫裴周不在这里。最近恶鬼缠在他身边的时间变少了,也许是寻到了新的乐趣。
“……”
手机顺利解锁,万幸里头各种存档还没丢失。翟和朔连了电脑导出文件,发现当年存的是PSD格式,图层都还留着,创建时间和修改时间也看得清晰。
他一张一张浏览过去,眼睛不太敢眨,最后终于翻到了最重要的一张大图。
是场景插画的练笔,构图不及现在的他成熟,但基本的画面元素是一致的。他找到了那个梗是自己在七年前就已经画过的证据。
翟和朔闭上眼睛,催促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
该欣喜若狂吗?好像也没有特别夸张的情绪波动,他只是第一时间转存了备份,在闫裴周凑过来看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宣布,不,是分享,说有一个好消息。
那太好了。闫裴周说,能被你说是好消息的,显然不是一般的好事了。
你很懂嘛。翟和朔阴阳怪气。
说话时他坐着,闫裴周在他身后,为了看清屏幕不得不附下-身来,气息和本体都和他贴得很近。他却不觉得害怕,拽了闫裴周的头发:来看。
闫裴周说好,顺着他的意思低下头,看清了画面内容。
血红湖水中斜斜坐着个人,花瓣从他四肢末端探出,风格迤逦,与之相对的,周遭场景是一片死寂。
他问:“以前的你画的?”色调和现在的作品相比要更暗些。
好多年了。翟和朔应他,换了新的一页自嘲:你看,这是更早之前画的。很丑吧。
他指的是画布上萌萌的小人,手没有画出来,缩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
你眼睛又出了点问题了,闫裴周叹气,明明就很好。
他揉翟和朔头发,语气轻松了些:“这回高兴了?”
——也就那样吧。
翟和朔面上矜持,其实知道自己是在嘴硬。脑子里像有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每次触发时都会拦截住他的积极情绪,架着他让他永远不能够表现出兴奋和雀跃之类的情感,他习惯了,一时半会也改不回来。
“那就是有一点点高兴。”闫裴周擅自定论,吹着口哨哼着小曲飘远了,翟和朔目视着他的背影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