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翟和朔睡得不太踏实。
不是多梦的缘故,是他总觉自己没有真正睡着,眼皮左右眼轮换着跳。中途醒来过两次,他逼着自己睁了眼,又确认突突跳着的眼皮只是错觉。
到天明时真正睡醒,闫裴周拿着他的手机:“喏,有新消息。”
翟和朔接过来看,是有人反反复复来加他微信好友,看不出具体是谁,反正能确定是自己那五个好同学之一。
验证信息那一栏里字密密麻麻,能往上划拉很久,对面的人怒火燃得正旺,只是伤害力穿过屏幕已经基本为零:[你是什么意思?!]
[有胆子找人帮忙来没胆子加好友?怂-逼。]
类似的消息看不完,闫裴周已经替他骂回去许多轮了,在他还睡着的时候,嗯嗯啊啊几个词轮流敷衍着回,对各种辱骂完全不在意。
从对面的视角看大概和一拳头砸在棉花上没什么两样,没把闫裴周惹毛先把自己给惹毛了。
活该。闫裴周如此评价,谁让他没事找事,惹了鬼不会有好下场。
“你说,”翟和朔还在看他们之间的交锋,闫裴周有了新主意,附到他耳边和他商量,“我们挑个晚上到他家里喝喝茶怎样?十二点准点去敲门,吓不死他。”
翟和朔打了个哈欠,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电脑午后时从店里搬回来了,但翟和朔不太想动,于是只窝在沙发上刷着手机。
互联网不定时拥有记忆,风波没那么容易停息,微博上的一个厕所里,他果然又被人挂出来骂了。
投稿的文字是祝他全家去似,闫裴周凑过来看:“真难听。”
“有些人戾气就是很重。戾气重成这样,不丢进地狱里当燃料还真是可惜。”
这样吗,翟和朔想,其实我戾气也很重。
但他没有告知一只鬼自己性格的义务。闫裴周话太多,他回一句能立刻补上十句,听也要耗精力,最后累的还是他。
稿件不想画,瘫着等死也不现实,翟和朔还是给自己找了事干。他收拾资料,户口本毕业证宽带服务合同,以及学位证,绿丝带绑着的一本。
翟和朔本科学的计算机。孤儿院出来的孩子自然不可能走美术生的路子,他考上高中,又到不好不差的院校修了四年的课程,似乎就业前景还不错,只是和正常的发展路径不同,毕业后他从未上过一天班。
翟和朔去过游戏公司实习。程序员的工作和电脑打交道的时候更多,即便如此也免不了各种小组会议。而他受不了被所有人目光凝视住的感觉,像是回到过去被围在空地中间的场景。光是让他站起来讲上周工作报告冷汗都会慢慢从他掌心里往外沁。
纸质的资料下压着个跟着他走过两座城市的帆布包,翟和朔将它倒过来颠了颠,夹层里飘出来张稿纸,破破烂烂的,上面有他熟悉的脸的雏形。
太久没有见到过这张纸,翟和朔一时愣住,只觉全身血液都在逆流,耳朵里听不进别的声音。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画下来的第一个故事。
闫裴周的名字是自己起的,最开始他没有名字。因为在过去,他这个创作者给这个角色定的人设是替死鬼。
替死鬼不需要姓名。剧情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拉出来,到点即下线的角色,就算有姓名也不会被人记得,没有赋予名字的意义。
鬼是怎样形成的?大多是怨念的集合体。
那个故事发生在幻想世界里,替死鬼为被围殴的主角挡了次攻击,自己却没能全身而退,乃至最后失去了生命。
要保证情节的推动只需要主角被救,会有后面那段是因为他绝望到不相信自己笔下的角色会有好结局。大团圆只是个时间点,作为执笔者的他不过是令故事停在了那里。
对不起。翟和朔只能一遍遍地,在心底这样说。没有能被听见的声音。
还好闫裴周没有过去的记忆,还好这一页闫裴周没有机会看到。连他自己都忘掉了。
名为愧疚的情绪烧得胃里钝痛连绵不断,翟和朔不敢再看,慌乱着将这张纸揉成团塞进了口袋。
闫裴周以为他是收拾到了以前写下的什么遗书。
翟和朔抹了把脸:——我没有那种东西。
很久很久以前,在第一次萌生出逃离这个世界的想法的时候,他就想好了,除了发表过的漫画以外,什么东西都不留下。
一旦和死亡沾边,要考虑的东西就变得很多,他却没预料到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坑,最后连他自己也被迫留下了。
闫裴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觉得好笑。
翟和朔半跪在地面上。还是那张他拿来随意蹂-躏的毯子,有一阵子没洗了,脏归脏,好歹不会冻到膝盖。
他只是突然很难过很难过,难受到泪腺都开始失灵,半天才能将闸门关上。在这期间放出的水足够淹死一只蚂蚁了。
闫裴周蹲了下来。
翟和朔没注意到口袋里的稿纸是什么时候掉的。它被捡起,展开又压平,所有内容就落进恶鬼眼底。
闫裴周将漫画看完了:“画我画得挺好看。”
翟和朔的脖子已经酸得不能再酸,再抬头时,恰好对上闫裴周那双桃花眼。薄得透明的眼皮,眸里填满了怜爱和一闪而过的惊艳,没有反感也没有嫌弃。
这些感情色彩的出现是因为他。
闫裴周正细细、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脸,得出的结论与所有情感最后融成了一句赞叹:“你的睫毛上结出霜花了。”
采花大盗闫裴周上线,偷走了其中一朵。
一根睫毛落到他手上。纤长的、轻飘的,墨色上附了层白色结晶,闫裴周合掌拢住,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宝物。
对不起。翟和朔胡乱往脸上揉了一把,还是和他道歉,几乎是在胡言乱语了:我以为是和平常一样会被丢掉的草稿、……我不知道会这样。如果我不画,你就不会变成孤魂野鬼,在人间飘来飘去,也没有目的地。
闫裴周花了点工夫才明白他是在说什么,不认为他有道歉的必要性:“哈。你不画,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对你来说才是好事吧。”
“说对不起又是为什么,又不值得在意。”
“送我好了。”闫裴周说,他转了话题。
翟和朔知道他的说的是掌心里的那根睫毛。
“我打算把它做成项链戴着,”闫裴周征求他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随便你。翟和朔这样应他,半途又想,从来都只听说妖怪往身上挂些人骨的,头骨或指节都有,闫裴周没有说要挂他的骨头,是不是要夸一句还算有良心?
其实闫裴周真说了他也愿意的,只是要在他死了之后。
翟和朔不跟幼稚的鬼一般见识,从毯子上撑起身要去洗脸,手却被闫裴周捉住了。
闫裴周拭去了他脸上未干的水痕:“眼泪也是很珍贵的东西,不兴这么浪费。”
话说得简单,动作其实温柔。抵上来的指腹冰凉,他被揩油揩习惯了,也能忍住不动。
冷意令翟和朔想起了被搁置的自杀计划。
不能再拖了。再拖就到冬天,他不想在冬天里去死。
替死鬼出现的情节其实有现实原型。那时是十二月底,还没有闫裴周这个存在,也没人能替他挡一脚,他被人从台阶上推下,然后摔倒在地。
冬天地上是很冷的,翟和朔很清楚,这一点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改变。死在冬天肯定很难受,牙齿被冻得上下打颤,什么改变都没有。
他不想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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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裴周在楼里兜了一圈,重新绕回来时,翟和朔才堪堪回过神。
他明明不在屋里,人类却将空气当成了他的替身,和看不见的他说着话,眼看着也不是聊天刚开始了。
翟和朔念他名字念得像在叹气。
……闫裴周。我本来不应该遇见你的。
闫裴周来时没发出任何细微声响,客厅还是原来那个空荡冷清的客厅,翟和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本来我应该住在原来那栋公寓。
闫裴周只是路过:“那为什么最后还是搬来这里了?”
因为画了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剧情。
翟和朔想起半年前六六发来的信息。他的漫画连载到一个重要剧情点,配角身上埋着的伏笔终于能揭开,反转再反转,从主角好伙伴到敌对的阵营。
有些人接受不了喜爱的角色的命运安排,在漫画底下评论区里开楼叠骂,又挖到编辑部的地址,寄来了一个指明要他签收的纸箱。
编辑部的办公地点也在江城,他一向注重隐私,签合同时的地址填了个不存在的小区,没说自己在本市。因此这份快递只能是让编辑们代收的。
快递寄到的当天,六六将内容物拍了照片发给他,一个藏着针的毛绒玩偶,两包变了质的零食,另有背面黏了美工刀片的小纸条若干。
纸条上的内容翟和朔读得仔细,是要他原地暴毙,在家一氧化碳中毒,出门立马被车撞,日历上永远找不到适合生活的日期。
红字如淋漓鲜血,深深刻进他的记忆。
搬家成了那段时间翟和朔摆在最前面的事。他害怕了。虽然还没真正找到自己头上。
这种人是很奇怪的,死都不怕却怕面对镜头面对尚未发生的可能事件,说到底就是要脸罢了。
“你要多拍打。”闫裴周觉得有点意思,于是停下脚步来教他,“像这样,数不数一二三四无所谓,但是要动它。”
“脸皮会变厚,更好扛伤。然后再拎你最常说的那几句去对付他们,‘你是不是有病’、‘滚’都行,好的气势要带上。”
后面几句翟和朔没心思听了,只有闫裴周夸张的动作在他面前乱晃。
敢情是掌嘴哪。翟和朔完全不忍直视他。
显然闫裴周很有当太监的天赋,而他愿喊一声裴公公。至于他自己还是算了,窝囊惯了,也没有当九千岁的志向。
当事鬼闫裴周知道他又走了神,但不知道走的是哪门子神。
“翟和朔?你在听吗,”闫裴周掰过他的脸,强行让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看我。”
翟和朔照他说的看了,其实更多是在看闫裴周的脸。二次元到三次元间的次元壁不薄,闫裴周脸上的轮廓线条却融合得很好。当年他也画写实的风格,几种画风相互影响,最终造出来最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就是闫裴周这张。
翟和朔允许自己短暂地自恋一把。
闫裴周当他是真在认真学习,很快放过了他。
聒噪的鬼没跟上来,翟和朔站到镜前洗脸,手捧着水来来回回冲了几次,再抬眼端详镜中的自己时,忽然发觉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