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回家的路寂静,刚好能将一个人的愁思无限发散。
俞晚拒绝了许清颂要送她的好意,然而他还是坚持。
“反正icu探视的时间也就固定那个点,不送你我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
要到分别的路口,俞晚轻声问他,“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太大的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许清颂单手插兜,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似乎什么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他偏过头,甚至有点儿自嘲地勾起唇角,“命运的推手,从来不会给我们这样的底层人任何做主的机会。”
“更何况我刚刚知道一件不太好的事情,这个世界对我更加没有意义了。”
俞晚很久都没有说话,她站在原地,和许清颂恰好有一臂的距离,恰到好处的距离感,是他们常有的默契。
她仰头望着他,心里泛滥过一阵莫大的哀伤,因为她正在目视一个耀眼如明星的少年坠落。
不,她不要许清颂就此坠落。
“我需要你。”
俞晚仰起头,看着他分外坚定地说,“我需要你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去庆大,我们可以一起摆脱这里的一切。”
“一株腐朽的枯木上也可以绽放出花儿,我们的人生本来就是一首诗篇。只是别人书写的是生活,而我们是苦难,但最终,都会通往幸福的终途。”
许清颂愣在原地,脸上那股漫不经心的表情收了收,长睫敛下,他的神情因为她的这番话有微许的动容。
在这脆弱的不为外人所见的动容里,俞晚又不由分说地夺走他手心握着的碎屏手机。
她很少用这样强硬口吻说话:“手机我拿走了,修好了还给你。”
“别再让我找不到你。”
俞晚转过身就跑,声音沉浸在茫茫黑夜里听不分明。
但许清颂听的很清楚。
她说:“我不喜欢被丢下的感觉。”
后来,他将这句话记了很多年。
*
录取通知书正式送到的那一日,俞晚回了老家一趟。
她已经有月余没见到俞正飞,这张极为长脸的重本通知书显然是缓和他们两个人关系的一道台阶。
俞正飞心情颇好地说:“不愧是我老俞家的姑娘,就是厉害,回头给你摆两桌酒席,亲戚朋友都来聚聚。”
俞晚斟酌着措辞,试探着问,“爸,你能不能给我点钱?”
俞正飞心情颇好地给她发了个红包,然而俞晚想要的并不止这些,她紧紧咬住下唇,在百般纠结与犹豫中,还是开口。
“您能不能给我笔钱?”
俞正飞答应道:“放心,开学后的学费和生活费,爸爸会给你的。”
可俞晚想要的不止这些。
她的心脏在狂跳,但也许是因为某个力量,她念着某个人的名字,终于大胆开口,“抚庆离这儿也有一段距离,爸爸你能不能把四年的学费一次性给我?也省得您麻烦。”
俞正飞搁下筷子,眼皮一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想要多少就多少?”
意料之中的拒绝,俞晚在这里碰壁。
晚饭结束,姚阿姨邀请她留下来一块同住,俞晚略一偏头,看见自己被改为杂物间的卧室,抿住唇拒绝。
换来的是俞正飞不满意的冷哼声,离开后隐隐约约还听见他嘟囔着她这个没良心的女儿,要钱的时候才会想着回来。
俞晚倔强的搭乘最晚一班公共交通回家,晚间大巴没什么人,车上孤零零坐着售票员和司机。
在不平整的道路颠簸里,俞晚枕着手臂,勾着头刷手机上的兼职信息。
她有点儿晕车,脑袋里昏昏沉沉的看不清字,却还是想尽快找到一份兼职,不管是为了许清颂能顺利报道,还是为了她能早点从家里独立。
她和许清颂都不要再过这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了。
也许俞正飞说的没错,养她到十八岁已经是大发善心的事情,成年以后的路要自己走,她再也不要依靠任何人。
再也不要有那种随时会被抛弃的惊恐感,也不要伸手要钱的窘迫与不安。
车到最后一站,在司机到一脚猛踩中,俞晚的身体重重往前倾。
城市里明亮刺眼的灯光晃的她睁不开眼,眩晕感席卷而来,她眯着眼睛,有点儿跌跌撞撞地扶着座椅站起来。
正踉跄着,有人在一片夜色寂寥时喊了她一声——
“晚晚。”
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被人叫过这样的名字,俞晚有点儿恍惚的抬起头,她看见一片夜色与光亮交接之处,许清颂黑t黑裤,背了一个深色的斜挎包,就这样逆光拾级走上来。
他整个人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又因为走向她,身后掩映的明亮灯光或隐或现。
俞晚眨了下眼睛,有点儿惊讶地抬头看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
明明她只是十五分钟之前和他随口说了一句回来了,没想到居然兴师动众值得他特地跑过来。
俞晚用一种不敢置信的语气说:“你是来接我的吗?”
“不然呢?这儿还有别人?”
许清颂忍不住教训她:“这么晚了,车站这么偏,你有没有想过打不到车怎么办?”
“万一打到了呢?”俞晚嘟囔着。
额头冷不丁被人一弹,俞晚惊呼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佯装很痛地抱怨他,“许清颂,你怎么这样?”
“你就是欠教训。”
许清颂哼笑一声:“让你记住,以后再有这种事,要记得联系我。”
他推着自行车,她走在她身边。
过了一会,车铃拨响,他被风吹得扬起的额发,回过头一双明亮如月的眸子璀璨盯着她——
“上车。”
他骑的又快又猛,单车脚蹬在柏油路上踩出一声又一声嘎吱转动的轮圈声,用劲的好像他们满目苍夷的人生。
只有两个人互相依偎着,才能有些许温暖。
俞晚舔了下唇,假借风的推力,不经意靠了几次他后背。
今夜月色皎洁,蝉鸣如歌。
她却只敢捏住他扬起的小小衣角。
*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俞晚心脏突突直跳,在心里回想着俞其英的值班表。
幸好,今天家里没人。
她长长松了口气,因为没被发现而感到庆幸。
却没想到,一转头,看见拎着包正从楼梯上拾级而上的俞其英。
她似乎有点儿意外的样子:“你没在你爸那住?”
“嗯。”俞晚飞快地点了下头,“那儿没我房间了。”
毕竟是第一次对着长辈撒谎,她心里怵得慌,只想赶紧溜走。
没想到俞其英叫住她,用一种知道一切的目光看着她问,“你找你爸要钱了?”
“他刚刚打电话问我了。”
俞其英一边换鞋一边说:“我是一名医生,本职工作很忙,实话说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管你的私人生活,你很快也要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我更加不会管束你。”
“但我还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俞其英顿了下,从包里掏出个什么东西,递过来,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准确来说,我希望每个女孩都能保护好自己。”
俞晚不明所以。
她目光望向俞其英手里的东西,正方形的包装,放在掌心一小盒,看清楚上面字的时候,俞晚一下瞪大眼睛。
她想说些什么,又被这东西完全惊骇到,结巴着说不出来话。
高中时被生物老师一句话寥寥带过的生理学知识居然在此刻生动展现在面前,俞晚震惊无比,赶紧摆着手,浑身上下每个动作都在用一种无比坚定的姿态否认,她和许清颂根本就不是这种关系。
他们的关系根本就没有到这种程度!
俞其英说:“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你们就在街转角的奶茶店,楼下停的那辆自行车是他的吧?”
“他一直等到你上楼的灯光亮了才离开。”
俞其英问:“你是喜欢他吗?”
俞晚头忽然低了下去,沉默在空气里无声的蔓延,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答案,也从来没有和类似姑姑这类角色的亲戚推心置腹过。
俞其英看着她这样,忽然嗤笑一声。
用着恰好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你比我当年还不如,连承认都不敢承认。”
也许是受了这句话的刺激。
也许是压抑的情感已经快要澎湃。
俞晚忽然抬着头说了句:“是,我喜欢他。”
她喜欢许清颂,喜欢这个出现在她生命里,有点儿少年的懒散与意气,牵着她跑过一个个泪意雨季,发誓要让她赢的人。
俞其英又问:“那他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俞晚真的无法给出答案。
少年的眼眸像一首读不懂的英文情诗,蒙着伦敦蒙蒙的雾,似乎天生对所有人冷淡,也不让所有人走进。
俞晚一直不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她于许清颂,大概犹如泥泞里,和他一同挣扎的俘虏。
他选择她,也许是因为,没有选择。
“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俞晚用着很轻的声音说,“但我只是喜欢他,只是希望他百般皆如意,万事皆顺遂。”
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他怎样都好。
然后,在万分之一的渴求里,隐秘的渴求同样的喜欢。
“姑姑,从来没有人这么义无反顾的为我反抗。”
俞晚扯了下唇角,因为想到许清颂涌入的无数画面,虽然是痛苦的回忆,但因为掺杂他的身影,一切又似乎变得甜蜜起来。
她说:“从小到大,我被爸爸打过的巴掌不计其数,只有那一次,有人像从天而降一样挡在我面前。”
“我一向主张女性自由。”俞其英摊开手,“自然也包括恋爱自由,如果他真像你描述的那样好,我自然不会阻拦你们恋爱。”
接下来的时间,俞晚和俞其英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深刻谈话。
她第一次和别人说对许清颂的情感,这是对任何人都没有的时刻,这份对她而言,最隐秘的情感,被一个无比神圣的夜晚袒露给了俞其英。
俞其英也安静聆听着,她始终就好像一个旁听爱情故事的第三者,而非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家长姿态。
她思考了一会,慢慢开口,“我可以赞助他上大学的学费,不过毕业之后的五年内,他要还给我。”
“我只无偿资助女孩读书。”俞其英强调道,这是她的原则。
俞晚这才知道,原来俞其英一直做着资助贫困山区女童的工作。
这个靠自力更生从重男轻女家庭里走出来的女人,走进社会后,以自己的星光反哺黑暗。
她忽然对某些东西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俞晚眼睛亮了起来:“希望我以后也能像你一样,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情。”
俞其英笑眯眯地打趣:“当务之急,还是先和你的小男朋友汇报这个双宿双飞的好消息吧。”
俞晚被她的打趣蓦然红了脸。
她迫不及待跑回卧室,握着手机贴近耳边的时候,只有心跳快要跃出胸膛的鼓声。
电话接通以后,她要对许清颂说——
我们真的要有一个远大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