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光线暗淡,只有几盏路灯幽幽地亮着。
郁辛一路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张笙,生怕他一个疾步甩了自己。
他的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郁辛踩着他黑乎乎的影子,将自己躲在里面。
过了一个拐弯,楼层门口高挂着的头顶灯迎面照向两人,郁辛眼瞧着张笙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覆盖掉自己的影子。
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极了那日被裴东朝发现他们恋情的午后重影。
那时也是这样,两人在冷着战,不同的是,这次主动权从郁辛的手中转移到了张笙的手中。
进门入口就是电梯,电梯口张贴了不少广告,招工的,卖卡的,借贷的……就像是在这里居住的租户一样,鱼龙混杂。
郁辛跟在张笙后面进电梯,盯着屏幕上面跳动的数字,他不敢转头看张笙的神情。
待会儿他会问什么?宋志辉?牙牙乐?还是这些年...自己过的怎么样?
电梯门打开,郁辛迈出电梯,心里有了计较。
不管他问什么,只要他想知道,自己会全部事无巨细地告诉他。
张笙掏出钥匙开门,门是往屋内的开向,他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干脆利落地想关上门。
郁辛眼疾手快地将腿卡了进去,阻止他的动作。
他呼吸有些急促: “我来都来了,不能进去坐坐吗?”
来都来了;大过年的;他还是个孩子。这三句话大概是最百用不厌的话术。
张笙瞥了眼他拼命往里挤的脚,神情冷淡地换鞋进屋。
门,到底还是没有关。
郁辛难为情地站在门口,纠结着要不要换鞋。明显鞋柜里没有多余的室内拖鞋,上面摆着的唯一一双拖鞋还是张笙刚刚换下来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脱下鞋,光脚踩在瓷砖上。
张笙将购物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摆在餐桌上,按着类别归置着。该放在厨房的放在厨房,该放在浴室的送到了浴室。
一时之间,他自顾自地忙忙碌碌,留着郁辛尴尬地在他身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几分钟后,张笙在冰箱里放完最后一瓶水,才彷佛察觉到郁辛的存在。他重又拉开冰箱门,从里面抽出一瓶矿泉水。
“喝水吗?”
疑问的语句,手里却已经替郁辛做好了选择。
郁辛呆呆地接过来,搞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握着水,踌躇着开口:“我...”
“我煮个泡面,你吃吗?”
张笙打断他的话,从沙发旁的储物箱里又翻出两袋泡面。想了想,他又多拿了两袋。
他认真地掂了掂,起身走向厨房。
“张笙,我...”
郁辛眼神跟着他转动,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张笙再一次打断他。
他弯腰打开煤气灶,似乎没有听见郁辛的说话声。
“番茄味的,你应该吃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他已经将锅放好水放在了灶台上,手里一一将方便面的包装拆开。
郁辛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嘴唇动了动,尝试着继续刚刚的话。
“你难道...”
咕嘟,咕嘟,水逐渐沸腾冒起了气泡。
张笙将面饼全扔进去,拿着筷子在锅底划拉着。
银质筷子划过不锈钢锅底,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我很久没煮了,可能会不太好吃。”
他嗓音略微低哑,掩盖在煤气灶的燃气声中,郁辛听得不是很清楚。
“什么?”
郁辛从张笙背后看去,他似乎在盖着锅盖。
张笙拿筷子的手顿住了,愣了半秒钟,神色恢复平静。
“没什么。”
他敛着眼皮,静静地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
面条在沸腾的水里已经泡发了,还没有放调料包的水开始变得浑浊,发白的面混在里面像是一根根蠕动的长虫,在挣扎呐喊着。
张笙随口咬开料包,挤在面里。
拿筷子搅拌了两下,番茄酱料遇水融化,染红了面条,宛如一锅被冲刷过的血水。
张笙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那日他失手杀人,尸体被搬走后,环卫工拿着竹扫帚清洗地面上的血迹。血迹掺着洗涤剂和水,颜色也如这般。
他又想到刚刚去超市时,大家都拿着手机直接扫着付钱,只有他一个人拿着纸币在收银员诧异的眼神中递了过去。
还有路边随处可见的小黄车,小绿车,节节拔高的大厦......
不知道是不是在狱里吃的泡面都是直接冲泡的原因,还是因为长久没有接触到外部社会。
张笙闻着渐渐挥散开来的番茄味,胃里突然一阵翻滚。
他扔下筷子,忙转身推开郁辛,奔向卫生间。
筷子在灶台上弹了两下,没落稳,有一根摔落到了地上。
“呕——”
卫生间传来张笙呕吐的声音。
郁辛讷讷地望着他趴在马桶旁,他虽然身形单薄,但是个子很高,可是他蹲下来却是那么小小的一个,郁辛甚至都觉得自己好像能直接一把端起张笙。
张笙在马桶边蜷缩成一团,呕吐的声音听起来痛苦无比。可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忘记够着手,用力关上了门。
一道门,阻隔了郁辛望向张笙的视线。
呕吐没有停止,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长,里面的人好像失了力气,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丝气若游吟的喘息声。
锅里的泡面还在煮着,早已过了沸点的水升起了白色泡沫,肆无忌惮地向上生长着,直至顶翻玻璃锅盖。
水漫延出锅沿,浇灭了锅底下的火苗。
“啪”,玻璃盖落地的清脆声,将失神的郁辛拉了回来。
他不知道张笙刚刚为什么一直打断他的话?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呕吐?更。不知道他对自己现如今的态度是怎么样?
一切都是未知的,郁辛心中忐忑难安。
他从地上捡起锅盖,锅盖完好无损,上面的玻璃没有一丝裂纹,连灰尘看上去都没有沾染上一粒。
他关了煤气罐,将锅盖放到水里冲洗,然后拿了两个碗将面捞起来。
将碗筷摆上桌,他随手又把锅都洗了。
这些都干完后,郁辛坐在餐桌前,神情凝重地盯着卫生间紧闭的门,眼底的东西很复杂。
过了好久,卫生间里传来冲马桶的声音。
张笙打开门,似乎是没想到郁辛一直在看着这里,他眼神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里。
张笙手把着门,迟疑地站在门口。
他前领微湿,下巴上还有未擦干的水渍。干净的眸中浮起呕吐后的水雾,眼眶微红,像是刚哭过。
明明是经过几年牢狱之灾的人,眼神清澈明亮像是能洞察人心。
郁辛对上他的眼神,心跳不由自主地一快,脑子瞬时漏了一拍,根本无力思考。
其实在他的印象里,张笙好像从来都没有哭过,他向来都是当场报仇的主。
除了……他去救宋志辉的那次。
说到底,他其实一直都是欠张笙的,让他平白无故折了最美好的年华去替自己赎罪。
如果不是自己,他现在早已顺利进入本部,考入了他心仪的学校,然后顺理成章地训练、出道,享受着让人欣羡的偶像生涯。
可是,命运交错,一个错误的时机,他将自己纳入了他尚且稚嫩弱小的羽翼之下。
然后,自己阴差阳错地偷了他本该辉煌璀璨的一生。
郁辛内心翻江倒海着,面上神色如常。
他尽力控制住自己不稳的声音,邀请张笙坐到他对面。
“过来吃吧。”
不算宽的四方桌,他坐着略显拥挤,腿伸长着放在桌下,已经探到了对面位置。
从小的仪态课,考上表演学校后的各种艺术课,以及毕业后常年在娱乐圈浸染的气息,让郁辛即使是放松随意的姿态都显得格外矜贵优雅。
眼前的泡面仿佛不是煮过头的垃圾食品,而是法国餐厅经过繁琐程序烹饪后的高级牛排。
胸口沾湿的衣服黏答答地贴在肌肤上,张笙看着碗里坨成一团的面块,空荡荡的胃里又升起了些不适。
他捂着胃,佝偻着腰,欲吐不已。反手摸着门把手,他一个转身,又躲进了卫生间。
吐到现在,其实张笙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吐了,以至于后来只是一直在反着酸,眼泪鼻涕齐下,也再吐不出什么。
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郁辛看着碗里的面,情绪低落,迟迟没有动筷。
他起身走近冰箱,在里面翻了翻。里面除了水还是水,没有一点食材。他关上冰箱门,看向张笙刚刚翻泡面的箱子,入眼所及,全是各种口味的泡面。
难道他接下来想一直这样生存度日吗?
郁辛的脸微微冷了下来,眉间染上了一丝烦躁。
他仍不死心,走到厨房翻着里面任何能储物的地方。
还好,电饭煲旁的桶内剩了半桶白米,至于食材,他是压根都没有看到。
他挽起袖口,淘了两杯米放到电饭煲里,按下煮粥键,靠在一旁无声地等待着。
“咔嚓。”卫生间门开了。
屋内已经开始弥漫着米粥的香气,郁辛掀开电饭煲,往里面又加了两勺白糖。
张笙怔愣地看着他氤氲中的身影,似乎两人一直都这样生活着,走过了人间的烟火气,参与着对方剩余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