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遮日,山风又起,白骨一撮,玉盒已碎。
裴攻止跄踉地跪坐在黄土之间,冷静的可怕。
他没有眼泪,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似乎连呼吸都不见了。
远处的警笛声响起,越发迫近时,他才不得已脱下上衣,将混着尘土的骨灰一捧一捧堆在衣中。
这副身体上布满了红斑,皮肤溃烂,多年当兵生涯所练就的一身肌肉依旧清晰健硕,只是如今仿佛少了力道一般。
他将赤明诚的骨灰抱在怀中,从后山逃之夭夭。
前路漫漫,整座城都暗了下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曾最喜欢的诗句在这一刻具象化,这不是一种情景,而是心境。
— — —
警方包围了整座陵园。
一辆黑色轿车缓缓沿山路开远。
开车的人看不清模样,但此人自裴攻止被监狱送进医院治疗起,便一直关注着他的动态。
知道这个男人越狱,从警方那儿获悉到他的下落后,便一路驱车赶来。
他悄无声息地开车离开,继续跟踪。
县城的路总是乌烟瘴气,汽车尾气不断,混着廉价的机油味儿,特色的地方口音汇成着喧闹的市井。修好的公路两旁依旧尘土飞扬,由于夏季气候的缘故,郊外县城总是凉爽许多,但更多是因为今日起风的缘故。
裴攻止坐在一块石头上,尝试放松肌肉,不一会儿,只用咯嘣一声,脱臼的手臂被他恢复到原位,随即疼痛也得到了缓解。他赤裸着上身,怀里抱着黑衣,衣服里裹着赤明诚的骨灰。
他完全没有方向的走着,不知该去往何处。
一双腿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似乎走到了天涯海角,走上了一条回归过往的路……
只是不知何日才能真正停止这场旅途。
他想起与赤明诚曾经一起去聊城的日子。
也是这样的小镇。
那个男人稀里糊涂坐上了大巴车,竟把他抛在了脑后。
裴攻止就像现在这样,一步一步地跑,马不停蹄地跑到了他的身边。
那个时候的赤明诚还是个青涩的大男孩,二十多岁的年纪。
裴攻止抱着他的时候,那副身体是有温度的,会冷、会热、会颤抖。
在旅店那夜,他仿佛被炙热的火团紧紧包裹。
那埋在身体里多年的冰疙瘩在顷刻间被捂化。
他喜欢赤明诚抚摸自己的身体,眷恋他怀抱的味道。
那种安稳熟悉的感觉仿佛一瞬间让他感受到了小芽的温度。
裴攻止并没有将任何人当做替代品,仅仅是赤明诚与小芽能带给他相同的温度与爱护。
从第一次在部队见到赤明诚时裴攻止就知道,自己必有一日会和这个男人有些什么。
在他心里,是承认赤明诚的,认可那个人是自己的伴侣。
在狱中的时候,他还记得自己和赤明诚的同事说过,他们之间是情侣关系。
这句话不是为了讨明诚欢心,而是他真的这样以为。
赤明诚最漂亮的部位是鼻子,但裴攻止最先看上的地方是眼睛。
除了小芽,他从未见过那样黑亮黑亮的双眸,里面有许多许多的星星在闪烁,那最明亮的一颗就是赤明诚眼中的裴攻止!
从在部队遇见那刻起,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对视,两人心中便都觉得,彼此之间有戏。
赤明诚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像极了巨蟹座。所有的高兴、难过、愤怒、悲伤全都写在脸上。
他做饭很用心,即使味道不好。
喜欢给裴攻止买各种各样的衣服和鞋子,想象着两人退伍后做什么工作,在哪里生活。
那是一个在许多夜晚曾温暖过自己的人,如今却成了骨灰一堆,零散残缺,可能连手脚也拼凑不齐了。
这样一个明媚美好的人怎么转瞬之间成了这般?
裴攻止想不通,仿佛就梗在这里,抱着衣中余下的骨灰坐在公路边发呆。
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家里也有这样一片麦田,这么多年赤明诚是他唯一带回过乡下的人。
没什么特别的缘故,大概只是因为赤明诚让他想起了阔别已久的家,想起了那个憨厚老实、同他玩笑逗乐的父亲。
望着被风掀起的层层麦浪与玉米地,裴攻止心情忽然舒畅许多。
远处有一座废弃的建筑,他遥望着呆了许久。然后扯下身边嫩绿的草叶,小心翼翼将衣物放在一旁。
远处压抑的黑云滚滚而来,郊外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草在他的手中被编织成一只蚱蜢。
这是离开赤明诚之后他在野外训练时诚恳向战友求教学会的。
曾经教他这些的父亲不在了,而让他想要学会这些的人又出现了。
只是可惜……这两人如今都不在了……
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了。
那青色的蚱蜢,被他随手放在黄土地间。
孤零零一只,只有忽然降临的豆大的雨点与它为伴,甚是孤独。
倾盆而下的雨很快打湿了这个世界。
— — —
警察搜索的范围从城区扩大到郊外,特别是围绕泠泉山水公墓附近,乃至更远的地方。
雨一直下,天色灰暗,炙热的大地,沉闷的气候,忽然在瞬间降至冰点。
大雨中的空气清新中夹杂着腥味儿。
裴攻止依旧坐在那块石头上,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被冲倒的蚱蜢。
远方警笛响起,仿佛已注定逃无可逃的命运,但他依旧木然淡漠,只是双眼微微胀热。
起身的时候他将上衣护在怀里,可暴雨汹涌,衣服还是被打得透彻。
赤明诚的骨灰粉末随雨水冲刷从衣缝中流逝。
裴攻止冷漠的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天越来越沉,路上车辆变得稀少。
他想了一瞬,决定往回走。
想回到公墓,将赤明诚安放回墓穴,可是又放心不下,生怕再发生今天的事。
但他仍想回到公墓,觉得哪怕去修缮好那座空坟。
至少不让两位老人再经历一次彻骨之痛。
雨中狂奔而过的车在他身上溅上了泥污。
他只觉得怀里人越发轻飘飘的。
一旁的路灯闪了几下,忽然全部亮起。
昏黄的灯光打在他赤裸的身体间,一身的疤让他变成了地狱走来的恶鬼。
雷声响起的时候,远处的大地间一道闪电划过,裴攻止打开怀中衣服的一角小心翼翼看了眼,最终将它放在路边,用无数的草叶层层遮盖。
他转身走向更远些的地方,搬起那块大石,折回来时将石头放在了马路中心,然后静静退向路边。
仿佛与赤明诚并肩同立在烟雨之间。
暴雨令他几乎睁不开眼,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等到了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
远光灯由远变近,异常刺目,临近路中的石块时,车主才将路况看清。
他的耳边是车辆猛然刹车的尖锐声。
只见那辆车狼狈的一个横转,强制停在了路边。
黑暗中,裴攻止迅速走向轿车,车内司机正要下来检查,忽然发现一个陌生赤裸的男人正向自己靠近。
意识到危险,男人赶忙钻回车中,即刻将门窗紧锁。
裴攻止站定车边,敲了敲车窗,车主十分害怕,并没理会。
车子里有一男一女,两人战战兢兢拿出电话拨打了报警电话。
同一时间,裴攻止向车窗发起了猛烈地暴击!
车窗剧烈震动,车主震惊的看着外面半裸的男人,裴攻止手中正握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奋力砸向窗角。
终于,在努力了片刻后,车窗被击破一个洞。
裴攻止徒手掰下玻璃,车中传来阵阵惊呼。
车门“砰”的一声打开。
车内男女惊惶的从另一个门逃离。
情侣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然而,这个击碎他们车窗的男人只是从车中拿了一瓶矿泉水?
小情侣目瞪口呆,眼看男人转身向公路边缘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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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警笛声非常近距离的再一次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