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崔立民站在风口,不徐不疾地点燃一根烟,烟灰飘散在风中,即将熄灭的烟头被他躬身按在了裴攻止的手背上。
正烫在那满是疱疹的伤口上,皮肉“兹拉”一声响,似乎能闻见焦糊的味道。
裴攻止纹丝不动地盯着他,崔立民的胡子动了动,叹了口气,转手竟将熄灭的烟头丢进了赤明诚的骨灰中!
就是这个举动!
令裴攻止陡然升起一股怒火。
他另一只手扒上山崖,正要跃身而起,与此同时只听“咔嚓”一声,冰冷的枪口已对准了他的额头。
黑漆漆的枪口用力抵在他的额头,甚至压出一个印子。
他双手撑在崖边,身体已上来一半,与崔立民的枪口较这劲儿。
崔立民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沉淀之感,毫无情绪的命令他:“退回去。”
男人平淡的语气中却有着极重的戾气。
僵持之下,裴攻止慢慢退了回去,再次悬在崖边。
枪口始终对准着他,崔立民又问了他另一个问题:“十三年前,车在发生枪战前,车厢里的货已被掉包,原货在哪儿?”
裴攻止听了他的话,反而获得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只是姓崔的一心都在逼问自己这件事上,完全不相信他是全然不知情的。
崔立民是个非常狠辣沉稳的男人,几乎鲜少露出多余的表情。
与裴攻止对垒的过程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木讷,他老实的外表很难让人想到实则是个心狠手辣的亡命徒。
而崔立民最不喜欢的就是犟种!
继而,慢吞吞开口,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道:“你让人转交的东西我们拿到了,为了保护那个律师你也算用尽全力。”
话到此,聪明人应该已经懂了。
裴攻止蹙眉,警告对方:“你别动他。”
“我也不想,可你的嘴太硬,怎么办?”崔立民俯视着他,神色淡然,像个说一不二的王者。
裴攻止轻声,安抚着对方的情绪,道:“你们要的我已经给了。”
“不,还没有。”崔立民固执己见,裴攻止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现在自己和‘赤明诚’处于弱势,更不会拿着曾经谁承诺过谁、不伤害谁、这样的愚蠢的誓言说事。
此一时彼一时,他明白这个道理。
崔立民这种人也绝不会将自己的誓言当真。
他相信这种人能做出更加出格的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崔立民的耐心已经用完,他长呼一口气,看着远方,漠然道:“我已经给你足够多的时间思考了。”
漫长的等待后,面临崔立民始终带着胁迫的语言,裴攻止还是开口了:“有人将车开到了山顶,一架直升机拖走了整节车厢,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崔立民独自思索了片刻,又问:“开车的人什么模样?”
“时间太久……记不清了。”这个答案令崔立民很是不满。
但时间太久,裴攻止是真的记不起了。
然而崔立民却一声令下,命令他身边的人道:“把骨灰盒扔下去!”
“等等!”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裴攻止喊停了对方,即便知道对方故意使诈,可他不敢去赌。
崔立民静静看着他,听裴攻止慢慢道来:“我记得……那架直升机上有个图案。”
“什么图案?”
面对这样的咄咄逼人的崔立民,裴攻止也只能尽力去想:“是……应该是蝙蝠。”
“蝙蝠?”崔立民似乎知道什么,眉心骤然一揪,露出的神态不是怀疑,而是一丝不可思议。
他俯下身徐徐又问:“上面的编号是什么?”
“什么编号?”裴攻止懵然不知。
崔立民当即一声:“扔下去!”
他根本不给裴攻止任何思考的机会,仿佛他就是神,说一不二的神!
—— —— ——
“等等!”裴攻止及时叫停,当即喝道:“图案中间被故意遮挡,我根本看不见!”
话音落下,崔立民思索起来。
裴攻止觉得自己的话似乎让这个男人也很茫然,从他的神情就能看出。
片刻回神后,崔立民看向裴攻止,盯了他许久,转而冲身后的人道:“通知他们,他在这里。”
抱着赤明诚骨灰的男人拿出电话拨了出去,曝出了泠泉山水公墓这个位置,他们或许报警了。
警察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裴攻止知道自己无处可逃,而听报警的男人所说的话,似乎还想借此从警局那儿捞点好处。
这些人还真是什么钱都挣。
当然,这也只是裴攻止通过对方三言两语中的猜想。
他动身一瞬,想要上去,崔立民又是一脚压在他的肩头,阴森森盯着他,突然诡异一笑道:“我给你一个选择。”他语气一顿,轻声问道:“那个律师和这一堆骨灰,选一个。”
一阵山风吹过,裴攻止凝视着崔立民狠辣的双目,身体如同飘摇的叶子,荡在半空。
崔立民给他思索的时间很短,却又很漫长,如同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沉思那般。
崔立民亲手转身抱过骨灰,一举一动都在逼迫他做出选择。
裴攻止双目微红,沙哑的声线随着狂风卷入崔立民耳中,低沉可怖又满是无可奈何的做出了最终的抉择:“活着的那个。”
“你说什么?”山风有些大了,崔立民是真的没有听清,毕竟他们不在同一个高度。
裴攻止只好忍着心痛,重复一遍:“我选……活着的、那个。”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脏没有痛感,反而在这一瞬停了一般,之后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淡然。
他选择活着的那个、选择了陆歧路……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在乎赤明诚,其实无论哪一个都会令他心痛窒息。
可人活着,就要保全活着的人。
这个道理他明白。
崔立民能感受到他的指尖、手臂连同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仿佛整座山崖都要断裂一般。
无论选择谁,对他来说一定都是一种折磨。
崔立民静静看着他,毫无感情道:“你很现实,也很识时务,不过还不够。”
“你想怎样?”
“不如这样……”崔立民在这一瞬间已经想出了令裴攻止痛不欲生的办法,缓缓道:“你的命和这堆骨灰,二选一!”
崔立民的胡子动了动,充满着讽刺,他觉得不会有人为了一个死人、一堆骨灰去死。
然而,对于裴攻止来说,这却是最简单的问题。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个字:“我!”
“你活?”
“我死!”他的回答那样坚定决绝。
他并不是真的想死,但若为复仇而要背负着赤明诚尸骨无存的绝望,或是陆歧路的性命,他宁可在这一刻了结自己,去地狱陪伴他的小芽!
哪怕,不能复仇……
看着如此大义凛然的男人,崔立民却忽然改变了想法。
用枪抵在裴攻止青筋暴突的手背上,枪口慢慢移动,最终在他的指缝间停了下来,枪口抵在指缝薄薄的肉蹼间,随着一声枪响,裴攻止瞬间松开了抓着石沿的手。
子弹险些穿过他的双指,但还是不幸被爆炸的力量擦伤了手,指尖皮肉微翻,露出一截森森白骨。
而在他松手之时,另一只手早就迅速交替,再一次抓住了山崖的石缝。
崔立民蹲下身,略有不爽道:“不杀你的朋友,是因为他是唯一可以制衡你的东西,我不杀你……”说着他将枪收起,冷笑着又道:“因为我还需要你,而且,狱中想要你死的人比比皆是。也不妨告诉你一件事,多年来我们各方打探你的下落,从你离开部队不久便被盯上了,没想到你会主动自己牵入周彪的麻烦里。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个叫青荣武的调查员出现,或许他们不会急于下手。毕竟,你是追踪了十多年的唯一线索!好好想想我问你的问题,你的未来都将被这些纠缠。不只是我……”崔立民顿了顿,很不在意的又道:“你想为你的弟弟报仇吗?我知道你想。你特别特别的想要杀了我……不过既然复仇,不如……我再给你加一个筹码!”
崔立民笑着起身,将手中的骨灰一个用力抛向了空中……
那一瞬间,烈日似乎又从乌云中出现,他背光而立的身影仿若一座巨山,久久地压在裴攻止的心间。
裴攻止的脸一片黑暗,紧跟着一声闷响,随之松开了扣着石缝的手……
他选择跳崖,想要代替赤明诚粉身碎骨。
摔下去的时候伤到了手肘,整个手臂脱了臼,但幸而没有其他别的伤势,这得益于当兵十年,习得的一身技巧。
可赤明诚就没有自己这般幸运了……
他就那样粉身碎骨地摔落在自己面前……
摔在土坡之上……
碎裂的玉盒一部分滚下了更陡峭的山脚。
崔立民站在山崖上望着他们,然后一言不发面色冷酷地转身离去。
裴攻止回头望向‘赤明诚’那刻,竟还可以淡然处之,仿佛那只是一堆白面,仅此而已。
—— —— ——
姓裴的在监狱里受了四个多月的折磨,从没向任何人吐露过过去的事情,任由别人肆意虐待。
如今崔立民从他口中知道些东西,这么久以来,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些。
想跟姓裴的搭上话还真是不易,虽然在狱中已无数次的问过他这些,不过,那个男人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什么都不肯说!
若非借此机会,想必自己还是问不出什么。
崔立民静下心来在想,如果真如裴攻止所言,当年的那车货极有可能是落在了自己人手中。
他莫名相信姓裴的话。
那架直升机上的蝙蝠是某个组织特有的标志,他们有自己的代号,直升机也不例外。
崔立民只知道,池盐门和那个组织里的人有些关系,但池盐门的人不可能拥有一辆私人直升机。
池盐门,不过是一群毒贩罢了。
而能在中国境内使用直升机的人,背景需得相当强大才是。
姓裴的说‘图案中间被故意遮挡’,故意遮挡……
崔立民有点后知后觉,方才怎么没在意这一点,他很好奇姓裴的如何知道是被‘故意遮挡’的?
细想想,一架直升机在空中,用什么遮掩都是多此一举,目标明显。
如此,是不是正说明直升机上的图案的确是刻意遮挡的。
看来,抢走车厢的人是早有预谋,而且,背景十分了不得。
只是,再了不得也没用,因为那节车厢里的东西全是假的。
—— —— ——
多年前崔立民与宿龙谷负责查找那节丢失的车厢,所以对那个叫裴小芽的男孩下了手。
只是没想到,这个叫裴攻止的男人当真是个缩头乌龟,不敢出面。
而事件最后,由宿龙谷手下介入而结束。
也让他在那个时候错失了抓住姓裴的机会。
事情直到今天,才算重新有了眉目。
崔立民本当义无反顾地离开,只是在摸到枪口的时候又有一瞬间的犹豫。
见他有些心不在焉,身边的同伴问道:“怎么了?”
“没事。”崔立民蹙眉晃晃脑袋,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他虽然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可实际上精明的很。
这一刻,一种不好的预感支配着他,让他想要回去一枪了结姓裴的性命,可远方忽然响起的警笛声惊醒了他。
他自己目前也是一个逃犯,不得已在越发刺耳的声音中选择了逃离。
这一走,这一次犹豫,在日后彻底断送了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