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坦城分内外两城,外城多是百姓平民;内城则是达官显贵的居所,而最中央坐落王庭。小巷如网眼一般交错纵横,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像是一个大迷宫。楚淇在迷宫中左弯右拐,直到经行人指点着来到了这座高高耸立的内城门前。
狼卫与庭卫分别负责把守、巡逻,他们不仅戍卫安全,也戍卫王庭威严;因而当一个小孩胆敢放肆大叫克烈可汗的名讳时,两支队伍统统吓得冷汗直流。
“我没说谎!”楚淇被一名庭卫单臂夹在腰侧,不断蹬着腿大喊:“我爹是阿史那烈!带我去找他!”
庭卫们正焦头烂额地琢磨如何将这小孩赶走,一个声音突然出现:“你可知自己叫得是谁的名字?”
狼卫看见此人到来,纷纷半跪成列,道了一句:“统领!”
那夹着楚淇的庭卫跪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干巴巴向赛音点头行礼。
“那是我爹的名字!我当然知道!”楚淇倔强道。
赛音仔细扫视着楚淇的面孔,除却那双蓝色眼睛是与克烈一模一样,这张脸其余五官均有汉人的影子,思及城中放出的歌谣,赛音哂笑出声,“看来流言非虚。”众人瑟瑟,不敢回应狼卫统领的嘲讽。赛音不觉失言,随即对那庭卫命令道:“将这小孩关进狼卫营,一个汉人的杂种竟敢口出狂言,混淆王庭血统。”
那庭卫是个面容可掬的汉子,听到赛音要将这样小的孩子关进狼卫营,自是不忍,“赛音统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赶走就是。”
“如今可汗将庭卫交我管控,要违抗命令吗?”
那庭卫立即跪下道:“属下不敢.....”
他甫一跪地,楚淇便下了狠嘴,一口咬在庭卫左臂,他躯干瘦小灵活,趁那庭卫吃痛时立即毫不择路地逃跑。
“抓住他!”赛音沉声命令道。
一时间个个武艺高超的王庭武士,像摸不着头脑的热锅蚂蚁,几人在威严庄重的内城门前搜抓一个五岁的孩子。
楚淇拼了命地跑,他钻进还未蓄满泉水的环城渠中,仗着身量小钻过一个又一个桥洞,却在爬上岸时险些被踩在黑色马蹄下,马儿忿忿地吐纳着鼻息,显然对这个撞到自己蹄下的人十分不快。
“都在干什么?”马背上的人半愠,沉声斥道。
追着楚淇而来的庭卫立即向可汗行大礼,将前因后果禀报了一遍。
克烈面沉如水,却未发作,他来之前早已得知来龙去脉,庭卫、狼卫中他暗线密布,何况如今赛音已被列入要诛灭的范畴。
楚淇伏在马蹄下,不敢动弹。那只黑马向他喷出几声烦躁的鼻息,他听不懂那些人的突厥话,只是本能感觉到自己刚才很危险,才机敏地从庭卫钳制下逃跑。
“找我?”黑马不知何时已被牵到一旁,克烈俯视,这是个衣衫半湿,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楚淇听到有个男人用汉话在询问自己,他爬起身眼圈红红,注视着克烈,问他:“你就是阿史那烈吗?”
“我是。”
楚淇走近几步,仰头看他,两人视线相对,分别自眼眸中照见彼此。孩子嗫喏着,忽然没了方才大闹城门的理直气壮,低低抽噎了一声:“爹爹.....”
“你叫什么名字?”
“楚淇。我叫楚淇!”
听到这名字,克烈心头一怔,眼中满是诧异茫然。蓝色眼睛是阿史那氏血统的象征,他看见大滴大滴的泪自孩童眼中坠落,突然十分无措;可更令他无措的是...... 自己竟在这个孩子的面容轮廓中,看出了和阿虞的惊人相似。
“属下赛音叩见可汗!”赛音赶来,他并未发觉克烈怔忪的那一瞬,紧快解释道:“可汗,这个孩子疯癫狂言,妄图混淆王庭血统,臣会立即处置!”
听他这番话,克烈垂下一道阴沉的目光,“一个小孩的言语就能混淆王室血统?”他意有所指,冷道:“阿勒坦城中,唱歌谣的孩子多了,难不成你全要抓进狼卫营中一一审讯?”
“属下愚蠢.....”
“记住,草原上凡是喘口气的活物,护其周全,突厥军义不容辞,更何况一个孩童!”
“是!”
“你带的行伍若没这种觉悟,就早日向长生天祈求战死沙场,也得其所。”克烈叱道。
赛音压低脖颈,不敢再言。
楚淇目不转睛,望着他威仪凛凛的父亲,心中崇拜之情油然。克烈对上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忽觉有些悬心,他冥冥中觉到这个孩子必是有来历的。
克烈蹬上马后一把将他捞至马背,带着楚淇向内城深处走去。
融化的冰水从彩瓷镶嵌的勾檐槽缝间淌下去,新的雪片又争先恐后扑下来。一场雪骤急而落,克烈肩头积了不少白,他站在门庭外,等待着侍女为楚淇换好干爽的衣物。
“可汗,那名小公子已安置妥当。”
“可有什么受伤的地方?”
前来禀报的侍女将楚淇身体如何,事无巨细详尽回禀,正要说完,那侍女犹疑一瞬,“这位小公子颈后有铁烙痕迹。”
“什么样子?”克烈眉头紧皱。周朝刑罚累累,可什么样的刑是要落在一个小孩身上。
“奴婢不懂中原文字,不明白那是什么......”
克烈摆了手,令道:“退下吧。”
“是。”侍女徐徐退出门庭。
夜幕暗暗,殿内的橙黄烛火颤巍巍,光芒所照之处皆是冷清,服侍可汗的侍女们极有眼力,偌大宫殿内又点亮几盏灯烛;准备的晚膳也多了一道甜食,是由海松子、胡桃碎裹上马奶酪制成的酥酪饼。
“吃吧。”克烈坐在楚淇对面,他无甚胃口。
小孩子辘辘的饥肠已几次三番发出声响,楚淇面露羞赧,说道:“爹爹,你也吃啊。”
这是楚淇第二声“爹爹”,克烈笑了一声,问他:“你为什么认为我是你爹?”
“因为叔.....”楚淇将差点说出口的话咽进嘴里,他记着那句告诫,便换了说辞:“因为....你和我的眼睛都是蓝色的,而且我只见过你一个。”
克烈听出他藏起的端倪,但也并未追问。他捻起一块酥酪饼放到楚淇碗中,温声道:“吃饭吧。”
“爹爹.... ”
克烈象征性喝下一口汤,他看出孩子有几分拘谨,扬了扬下巴,说道:“有什么吃完再说。”
“好!”
楚淇压不住雀跃的笑,认真地、一口一口地填饱了五脏庙,直到侍女来收拾,孩子的目光仍徘徊在那剩下的两枚酥酪饼。克烈命侍女留下那盘酥酪饼,端着盘子拉住楚淇的手往宫殿内室走去。
“晚上睡觉饿了留着吃。”
“谢谢爹爹!”
“你姓楚,我姓阿史那,我不是你的爹爹。”一句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孩子心头,楚淇攥紧袖子,反问道:“那我为什么和你有一样的眼睛?难道..... 爹爹你真的不记得我。”他回想起那个叔叔对他说的话,更加笃定叔叔没有骗他。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我..... 我不知道。”楚淇心虚摇头,可也没说谎话,他确实不认识那个让他找爹爹的人姓什名谁,那是幽州侯的药人,血锤是不许自己多打听的。
克烈叹出一口气,佯作无奈道:“你是中原人,不知道在草原上孩子撒谎会被长生天怎么惩罚吧?”
“我真的不知道.....”
“说谎的孩子会被扔进深山。”克烈正色道,“喂狼。”
“...... 我、我没有说谎!“楚淇憋红了眼睛。在他看来,千辛万苦找到的爹爹只因他不肯说实话便要再抛弃自己,不禁联想到那些曾对他口出恶言的药人,冷不防冒出了巨大恐惧;但楚淇强忍下来,他重复告诉自己:别害怕,别害怕。
克烈大概料不到这是个很小便过于成熟的孩子,几句吓唬压根动摇不了他。
“狼卫。”克烈长臂一挥,一名狼卫便跑进来跪下听候差遣;可汗指了指对面的孩子,说道:“把这个说谎的孩子扔进瑟珠山。”
狼卫头一次听到可汗吩咐这样的命令,他惊诧地看了一眼楚淇,正要起身揪住他,却不料孩子直接挣扎着躲开。
楚淇哭道:“我没有说谎!我没有说谎!”他擦了一把眼泪,小手指着克烈,语气倔强,“你就是我爹爹,你不想要我就说,不用把我扔进什么山里喂狼!我不稀罕你,不稀罕你这样丢了我还忘得干干净净的爹!”
孩童沙哑的质问回荡至殿前,石阶处乌压压投着一排不敢喘息的影子。殿室中一派死寂,克烈似是对此无动于衷,但站在可汗面前的狼卫,却看得出可汗眼中有一股无从说起的困顿之色。
他站起身走到楚淇面前,孩子的双臂被狼卫紧紧箍于身后,眼神透着极强的犟劲刺在克烈身上。
可汗单手抬起楚淇的下巴,左右端详他的样貌,终是叹了口气,“丢去,喂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