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继承了历代大巫记忆的人,蒲真很少有面露怵然的时刻。在她对巫的能力掌握不娴熟时,她每到一地便能在脑海中看见某任大巫曾在此地的见闻;她能感觉到过去所有的声、色、味,甚至情绪。很多时候,巫不会出现在很危险的地方,但只有一次,蒲真感受到了最深刻的恐惧,可她分辨不清是哪一位巫的记忆。
蒲真经过昆仑海外的隘口,如同示警般,她瞬间被记忆拉入另一个时空。浓重的血雾中,她看不见前方的路,也根本没有路可依循,她正在肆意向前跑去,双手拎着一把沉重的刀,见到对面出现人就狠命砍下去、砍下去,她不断重复这个动作,她看见许多白白的骨头在眼前立时露出,泡在血肉里,活像梭梭草绽开的红色花朵。血雾之中到处都是吼叫惨叫,大地瑟瑟颤抖,山石和天空已全部变成赤红一片。蒲真能够感受到她拎着刀的手在发抖,但她停不下来,记忆的主人没有停下来,她领着蒲真的视线往前走去,越来越多的残肢尸体堆满地面,鲜血汇成溪流慢慢倾泻向尽头的深渊。
蒲真第一次见到昆仑海,竟是在这位大巫的记忆里。一片黑色的湖水,正温柔地召唤她们。这正是蒲真第一次听见乌麦的声音,她冷不防停下,乌麦没有呼唤记忆的主人,而是在呼唤蒲真。
蒲真,不要往前走。
“为什么?”她开口,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和另一个巫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乌麦又消失了。她像个恶劣的母亲,逼迫她自愿走进风暴中。那时蒲真年纪还小,恐惧在她脑中深深扎下根须;每一任巫的寿命都不一样,这取决于长生天希望她们完成什么使命。上一任巫死前找到了为母马接生的她,那年蒲真刚十六岁。她面前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巫,她知道大巫很尊贵,但她仍选择先为那只卡在产道里的小马驹拉出来,再询问这些不速之客的意图。
白发苍苍的巫只是头发白了,但面容仍是中年妇人的模样,她对蒲真说,我要死了,乌麦选择了你。
十六岁的牧羊姑娘从那天起承接了巫的命运。
蒲真垂着头,跪在克烈面前,她细细想,自来到这样的世间,已过去八十四年,今年,她刚好一百岁。
克烈在等待她的回应,蒲真压住心头那阵骇然,缓缓说道:“那个谣言是格鲁放出的。不久前,他暗中找过天狼卫,告诉我他所知道的秘密。”
“他想得到天狼卫的支持。”
“是。”蒲真稍顿,“问题不是他,是他背后勾结的幽州人。”
“那是谁?”克烈侧首,他的轮廓没入另一半黑暗中。
“萧慎的另一个敌人。”蒲真如实答道,“幽州侯吴质。”
克烈明白蒲真袒露格鲁阴谋的真正用意,可汗的身世并非捏造出来的谣言,而是真相;天狼卫即便知道,也同样不可有任何妄动,否则这片土地就会重新陷入内乱,而一个流言,也能成为可怕的杀人工具。那时就只有流血,更多、更大规模的流血。
“一切都很熟悉。”他谑道。即便没有记忆,对于萧慎,他也曾听闻一二,当年的他就是这样间接死在流言之下。
“格鲁必死。”蒲真提道,她早在格鲁找她合作那日便窥见此人下场。
“那是自然。”克烈颔首,“叛国之罪,我会让他死得明白。西凉已举兵金山,他们要的就是流言成真,汗庭内乱。”
“吴质此人,可汗请留意,他比臣预料得更危险。”蒲真想到失去记忆的克烈应该对吴质一无所知,便补充道:“他的目的不是在突厥内乱后趁虚而入,他要得是昆仑海。”
阿勒坦城外的野地,一大一小的身影正在拾牛粪。暖冬里的半个月,太阳烧得雪壳化净,毡房门口冒出一条浅浅的小河,楚淇的孩子心性藏不住,每天拉着楚虞往外面跑。
“淇儿,这些够了吗?”约莫是弯腰久了,楚虞疼得直不起身。他蓦地想到自己的小腹中还住着一个小孩子,这具身体大概是破落到一定境地,孩子来了三月,一点折腾的动静都没有。
“够了,够了。”楚淇背着箩筐奔跑来,“我这一筐给锤子叔叔,你这一筐我们自己用。”血锤住着的毡房离他们并不远,但他通常只是远远监视着楚虞,并不怎么主动过来。楚淇会为他备好一些餐食,按时按点地送到他住处。
楚虞将他肩上的箩筐取下,“瞧你满头汗,再晚点要起风了,别着凉,我们快回去。”
“好!爹爹!”孩子一声清脆的“爹爹”漾得楚虞心头发软,他摸摸楚淇的头,看见他全须全尾地蹦蹦跳跳,心中也挂念起在白塔洲的洛洛。
二人钻进毡房,楚虞着手熬起了奶茶,火塘烧得更旺,楚淇围在一边暖着身子。
“淇儿,你想要兄弟姐妹吗?”楚虞心里挂念着洛洛,随口问道。
“兄弟姐妹是什么?”
“一个比你小一点的男孩子,他叫洛洛。”
楚淇沉默着,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兄弟姐妹大概都会瓜分走属于自己的爱,何况这份爱本来就是假的。
“唔....“楚虞说着,丝毫没注意到楚淇的异样,他的视线徘徊在自己的下腹,又轻轻笑道,“也有可能,还会有一个妹妹。”
砰的一声。楚淇站起来踢翻了火塘上方悬挂着的铜壶,滚烫的奶茶溅落在楚虞的手背,也洒在楚淇的棉衣上。
“烫到了?”楚虞窜起身体,急忙给他脱去打湿的棉衣,“让爹爹看看!”
孩子赌着气,甩开了父亲的手。楚虞怒急攻心,第一次对楚淇吼道:“会烫伤的!别躲!”
棉衣被扒下来,楚淇瞪着一双倔强的眼睛,楚虞看到他深蓝的瞳里隐约闪着泪,孩子憋住眼泪,问道:“洛洛是你的孩子吧?”
“洛洛是,淇儿也是。”
“我不是!”楚淇狠狠地喊,他推开楚虞,声音中已有哭腔,“没人会想要我这么坏的孩子,我爹爹肯定是因为我太坏了,才不要我.....”
“不.....”楚虞摇着头,安抚他哭泣的孩子。
这十几日里,任凭他如何解释,楚淇都不相信他真的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楚虞曾怒不可遏地找到血锤,让他告诉楚淇真相,但血锤对楚淇三缄其口,并直截了当地告诉楚虞,只有吴质命令,他才会开口,否则,他们父子二人就要永远在真相门外打转。
“淇儿,天下父母,没有谁......舍得对自己的亲骨肉失望。”他心如刀绞,搂紧那个小小的身躯,仿佛孩子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身体般,紧紧抱着,“你是个好孩子,淇儿......”你是我的好孩子,你能在战乱离散中把自己养大,还学会了采草药、识字、做饭..... 开春,你的生辰是四月初十,你养了自己整六年,怎么能不算是一个好孩子呢?.....
楚虞捧着他的脸,看着那双发红的深蓝色眼睛,他下定了决心,哑道:“淇儿,你的亲生父亲一直在找你。他和你一样,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你的父亲就住在我们今天向北面看见的阿勒坦城里。”
楚淇认真听着,眼中忽然跳动了一丝光芒,“真的吗?”
“真的,你告诉叔叔,是不是血锤说过,你父亲就在这儿?”
“嗯。”他用力点头。
“血锤没有骗你。”楚虞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他压紧心头的痛楚,一字一句道:“答应叔叔一件事,我就告诉你他究竟是谁。”
楚淇睁大眼睛,小小的心脏在胸腔中聒噪地撞动,他太想拥有爹爹和娘亲,他几乎每天都能梦见两张面容模糊的脸哄着他,为他唱歌听。
“我答应你!”孩子迫不及待地答应。
“乖孩子,叔叔告诉你之后,今晚你就必须去阿勒坦城找他!”楚虞沉声道,楚淇感到自己丝毫没有拒绝的余地,“否则,我就会将你父亲的身份告诉血锤,这样一来,你就永远见不到自己的亲爹爹了。”
楚淇咬紧唇,他年纪虽小却冰雪聪明,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你不会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一个五岁的小孩?”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告诉我,我现在就去。”
楚虞感到自己胸口的疼痛正在下坠,他知道自己进入了一场危险的赌局,赌注就是他失而复得的孩子。莫不说楚淇是否能找到克烈,即便他能够找到,失去记忆的父亲又怎么会记着自己曾有一个孩子。一丝赌赢的可能是他在这里拖住血锤,让楚淇脱离吴质的控制,至少两日内他能跑到阿勒坦。
“淇儿,进了阿勒坦就去金帐王庭。“他抚摸着楚淇的侧脸,忽而失力道:“告诉在那里的每一个守卫你的父亲是阿史那烈。”
“阿史那....烈.....”楚淇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记住,见到了你父亲,关于幽州、血锤,一个字都不要说。”楚虞温柔地把楚淇拉入怀里,亲了亲他腮鬓,温声道:“可能他不记得你,但淇儿一定要相信,我没有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