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虞醒来时,额头尽是冷汗,他撑着身体坐起,眼前闪过一阵白。空气中很温暖,他能感觉到,那股热气从地底冒出,即便是在草原的冬季都暖得骇人。他环视四周,判断自己应是躺在一个简易的帐中,旁边还躺着一人,正是还在晕厥的阮韶真。
“韶真,韶真。”楚虞贴面唤他,但并未见那人有苏醒的痕迹。
他检查了阮韶真并无出血受伤,又唤了几声,见仍无用处,便放弃了叫醒他的念头。
帐子外很吵,似乎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进行。
“东南方向,水车快!”
“西边快灭了!”
夹杂着汉话和突厥话的吼声此起彼伏,楚虞走出帐子,看见身后百米之外的燎燎火光,在快要接近黎明的暗夜中,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
“你醒了!”博拉快步走出,还未等楚虞开口,便道,“他们在芝兰坊藏了火药,走时点燃了。”
“我弟弟......”
“放心,他只是被热浪冲晕了,医师说没什么大事。”
楚虞听闻放下了心,问道:“那大人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可汗差人送来了命令。”博拉抿紧了唇,有些慌张。他原不愿告诉楚虞,因为博拉心中觉得此事是王庭的公务,楚虞还没完全摆脱他的怀疑,告知此人,是件蠢事。
“他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
“不。”挣扎再三,博拉还是打算全盘托出。他已算是把事情办糟糕,如今又导致萨罕城再遭无妄之灾,项上人头只怕保不稳,“可汗命我不可带狼卫来萨罕城。”他续道,“但他远在西线,送手令的马跑断了腿也不可能赶上。眼下,我已向传令的使者一一说明。”
“你会被如何降罪?”
“不清楚,我不是很清楚可汗的行事风格。”博拉摇着头,他明显是慌了,许多事情超出他的想象。譬如阻挡他去路的平宁,为何失踪两年的旧人,会从一个普通画师变为中原的细作?抑或,她本就是细作,她只是在接近自己?但两年前的博拉也只是个小士兵而已...... 博拉混乱地想着,但所有答案都随着平宁死去而显得毫无意义。
平宁死前对他说:“要活着,博拉......别放过城里的任何一人,全部杀掉.....”她死去时,博拉尚来不及回神,他抱着平宁愣了片刻,而他身后不远处的暗渠深处突然亮起一点猩红,细碎的爆裂声汇集到一处,骤然一声巨响炸裂了整条暗渠,腾冲而起的火浪直接拆掉半堵楼墙,房梁屋顶相继燃烧,整座酒肆正在化作熔炉,照彻正上方的黑夜。
如果平宁说得是生路,那博拉早已开城门放走所有百姓,唯一追查到的线索芝兰坊也即将全部化为灰烬。
“她死前说,如果我想活下去,就要屠城,不能放走城里一个人。”
楚虞皱眉,方才明白博拉说得应该是那名弹琵琶的女子。
为什么竟是屠城.....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隐瞒现状,可汗降罪,我受着便是。”
西线战场,波斯派出第三波象兵破阵,两军对峙,已接近僵持不下的局面。军帐内寒气萧肃,只有角落的小火炉上放着一只壶,冒着热汽。克烈的眼神比空气更冷几分,他站在沙盘前已两个时辰,正在为下一次战斗一遍又一遍推演。
“可汗,马尔兹班的猫骑兵尚未出现....... ”他身侧的将军看着再次被推倒的沙盘,侧面提示道。
猫骑兵看似是一个简单的称谓,实则是波斯的重装骑兵,猫骑兵中的每个人、每匹马皆以铁甲覆身,而明明是重装骑兵却能做到出击迅如闪电,战斗凶猛而敏捷。马尔兹班镇守要冲,他手下的猫骑兵必不在少数。
克烈看过狄勒留下的手札,里面只记载过两次突厥与猫骑兵交锋的战斗,一胜一败,这是伏罗可汗战绩中少见的失败;也是唯一一次惨败,据传狄勒本人在那次战败中险些命丧西线。而面对猫骑兵的唯一一次胜利,也是沾了天时的光,突厥的轻骑兵在极度酷热的沙漠中快速出击,全身环锁甲的重甲骑兵被困在发烫的铁甲中,很快便脱水无力。
“报——”急奔而来的士兵跪在帐前。
克烈眉头紧锁,目光仍落在沙盘上的某处,显然并未听见这声急报,但他未听见这声传报,并非是因为沉思过深,而是耳畔骤然炸响了尖锐的鸣叫,头颅内的痛随着心跳膨胀,克烈扶住桌角支撑身体,身旁很有眼力的将军已快速将火炉上温好的药倒入碗中,他把药递到克烈面前。
众人知道,这是可汗的老毛病,头痛的旧疾远比刀刃插入胸口的伤疤更难缠。
克烈面色难看,他抬起眼看着眼前的那碗药,这是蒲真的药方;当年,狄勒专门命令天狼卫为他的头痛研制药方,头痛最重时,几乎是上瘾般喝药止痛,这一度令克烈对狄勒心有怀疑。
“把药放在这里出去。”他强忍着劈裂般的头痛,说道。
“可汗,战事吃紧,众将士更仰赖您的决断.....”话说得虽委婉却十分不中听,克烈此时的耐心已被磨尽,他凛然盯住开口的人,那人在他的注视下,端着药碗的手不觉有些微微发抖,他知道,可汗在怀疑他。
将军突然颔首,把碗匆匆往地面一放,便头也不敢抬地跪在克烈面前,直道:“巴尔斯失言,请可汗饶恕!”
克烈就这样盯着他,巴尔斯始终能感觉到头顶上方那道凌冽的视线,如鹰隼般,正在毫芒不失地观察他。
“什么事,快报。”克烈的声音仍然很稳,他对跪在帐外的传令兵道。
“回可汗,庭卫密报,还有博拉统领的奏报。”
“进来报!”
“是!”传令兵拿着两封羊皮卷,上面分别封着不同纹路的蜡封,克烈第一时间拆开庭卫回信,那是他走前派去跟踪裴子苏的暗探,顺便也在保证那人的安全。
克烈很快读完,将羊皮卷付之一炬。巴尔斯不敢在此时抬头,只嗅到刺鼻的烧焦味,紧接着灰烬自上方缓缓飘落,他将头伏得更低。
第二封羊皮卷是博拉的回奏,萨罕城的突然遇袭并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中,克烈收到狼卫去萨罕城查私贩铁器案时,便预料这事有鬼,博拉出发急迫,以至收不到他的传令,这其中必然有格鲁从中作梗。
西边战局未定,如果东面西凉举兵,那将是进退失据的局势,此刻必须速战速决。
“巴尔斯,起来吧。”克烈道,“把药给我。”
“是。”
克烈接过药碗,将即将凉透的药饮尽,“今晚准备夜袭。”
巴尔斯虽不知那两封密报写了什么,但他知道如果再拖泥带水地耗着,各怀鬼胎的人将趁虚而入。
“你先下去筹备。”
“是!”
药在渐渐起效,但这种止痛的方式令克烈心生厌恶,像是脑中缓缓弥散一层雾,把许多快要看见轮廓的事物遮蔽住,像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悬挂于他的记忆,层层叠叠,黑暗无边;有时,会出现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像一丝光亮钻开铁一般的黑暗。
他之所以那样执着于阿虞,正是因为自己听见过那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