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便到了永宁六年霜降。
夜里朔风凛冽,
京城里的梧桐树叶纷纷落下,翌日只余了一地残败的枯黄。
菜市口,行刑台,梅氏一族几千余人的血,将那厚厚的落叶染上了刺目的猩红,飘散在灰败的天空中,漫城皆是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与战栗的血腥气。
犹记得月初,彼时先皇后薨逝已近月余,停灵即满,不日便将出殡。而圣上久不临朝,宫人只道,千岁逝后,陛下卧病在床,近来已难起身。宫墙内外惶恐不安。
之后,陛下却于初三这日,雷厉风行,召了内阁中书令重臣入寝殿,随之而来的,便是震惊朝野的灭族诏书。
盖因梅氏女摆弄巫蛊于宫闱,谋害中宫皇后,其罪令人发指。梅氏一门,没入賤籍,男子成年者尽数枭首,女子发配边疆大营为奴,后世者永世不得回朝。
群臣噤若寒蝉,往日与梅氏交好者,却无一人再敢上谏劝阻一二。
几乎完全相同的历史,不过间隔一年余,竟再次重演,又一个繁花似锦的世家大族,在经历了短暂而耀眼的巅峰之后,就在永宁朝,彻底走向了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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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宫上下,入目皆缟素,漫天俱梵唱。
先皇后出殡在即,宫人越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乾元殿。
宫人挡不住来人的来势汹汹,只得眼睁睁看着她闯了进去。
“陛下!”
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祝云一进来便跪伏在地上,却连身子都是颤抖的。
赵衍川靠坐在床头,闻声只略看了她和她身后那面如土色的小内侍一眼。
朝安忙冲着那小内侍摆了摆手,示意其赶紧退下。
赵衍川淡淡道,
“德妃失仪了。”
祝云闻声,背脊瞬间僵直了。
她伏身叩头请罪,
“臣妾知罪,甘领陛下责罚。”
朝安端过一旁的青玉碗,满脸担忧劝道,
“陛下,您该喝药了。”
赵衍川看了眼那漆黑的汤药,只虚抬了手制止了,只问,
“德妃此来何事?”
祝云闻声,咬了咬牙,额头贴着地面,
“臣妾此来,是求陛下恩准,饶恕无辜宫人们的性命…”
赵衍川皱了皱眉,未发一言。
祝云鼓起勇气抬起了头,望向赵衍川哀求道,
“陛下,既然相思绝一事已水落石出,臣妾恳请陛下放宫人们一条生路。”
原以为相思绝之事已尘埃落定,那些宫人不日便会得救,
可谁知…等了近月余,却只等来了尽数殉葬的恩典。
赵衍川凝视着她,
良久,
却只听他冷笑一声。
“无辜之人?”
仿佛听到一个荒谬至极的笑话,
他盯着祝云,一字一句,几乎咬牙切齿道,
“那些奴才,欺主犯上,又有哪一个,是真正无辜的?又有哪一个,是不该死的?”
祝云按捺住心下惶恐,她膝行一步,仰起头,
“陛下,千岁生前最是仁善,如今奴才们有罪,臣妾不敢求陛下轻饶,只恳求陛下将他们按罪定罚,千岁在天之灵,断不愿看见这千余名宫人为他殉葬的呀…”
那些奴才们,有些或曾懈怠往日乾西所的事宜,更多的,却是连坐受累之人。
“最是仁善…”
赵衍川闻言喃喃,
是了,他回忆起那个人,一向最是温和,纵使做了他的中宫皇后,也从不苛待宫人,万寿节千秋晏,总是要劝自己赦免牢狱中轻罪之人。
可是,在这座趋炎附势的皇宫里,那人的善心,却不曾为他自己积得哪怕一丝的福报。
这份仁善,最终在这深宫里,都被撕扯着,连骨血一同被无情吞噬了。
赵衍川闭了闭眼,疲惫的语气中,是无法压抑的恨意。
“曦岚待天下人仁善。”
“天下人…却从不肯放过我的曦岚。”
祝云心下一震,再抬头双眼已是盈满泪花,
“陛下…”
她还欲再劝,
赵衍川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拿过一旁的锦帕随意掩了,朝安急得不行,冲着外头吩咐,就要传了太医来。
过了许久,赵衍川方才略略止住了。
他睁开了眼,望向祝云。那目光之中,已尽是森寒,他冷冷道,
“你不必多言了。”
“能为皇后殉葬,是那群奴才的福分。”
说完,他摆了摆手,
“跪安吧。”
似是疲惫至极,阖上眼去,再不愿多说一字。
祝云心中猛然一沉,她已知决计再无回旋的余地,那群宫人已是必死无疑了。
她更明白,往日里,或许还会偶发仁善之心的君王,也终于因为那人的逝去,心中再也没有了任何一丝多余的柔软施予他人。
从此往后,只怕也再无人能阻挡陛下的杀伐决断了……
如此想着,
只觉整个人都瘫软无力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哆嗦着胡乱磕了头,终于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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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
朝安扶着赵衍川半躺下,缓缓拉上了翡翠衾。
“内务府那边,如何了?”
赵衍川却突然出声问道。
朝安心下一颤,
昔日飞霜殿的那位,如今落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虽是罪有应得,却也委实,太惨了些,
朝安小心翼翼回道,
“回陛下…内务府看马厩的小安子今儿个早上来报,天气热了,那梅氏身上脓疮直流…日日口中喊着,只求人给她一个了断……”
赵衍川闻言只问,
“宋兮送的肉白骨可还充足?”
肉白骨,为宋兮所研秘药,敷于见骨伤处,不出七日皮肉便可结痂,故名,肉白骨。然皮肉愈合之时,疼痛难忍,却是伤痛时十倍不止。
朝安垂首,
“奴才方才刚去查看,还有一月富余。”
赵衍川压抑着闷咳了两声,才道,
“好…每日剐她一刀,切不可中断。”
朝安打了个寒战,
“喏…”
那梅氏,自被齐根削去十指,强拖去内务府马厩后,便被囚于马棚之中,终日与牲畜屎尿为伍。
赵衍川看了一眼朝安,
“你是否,在腹诽朕太过残忍?”
朝安吓得忙跪下来,磕头道,
“奴才不敢。”
赵衍川眼前却浮现起那一日的场景,
他眼神飘忽,
过了许久,
才听他喃喃自语,
“那一日…”
“我给曦岚洗身子…”
他顿了顿,看了眼朝安低伏的脊背,
“你知道,曦岚身上有多少伤痕吗?”
朝安伏下身去,并不敢回答。
赵衍川自顾自地回了,
“四百一十六道…”
每次他一阖眼,便历历在目。
“整整四百一十六道…有的地方,已经隐隐见骨…”
他双目赤红,银牙咬碎,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每数一道,朕心中对梅氏的恨意就增长一分!”
“纵使将梅氏满门凌迟处死,亦难消朕心头之恨!”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披散的黑发在他周身肆意凌乱舞动着,状若癫狂。
半晌。
“可是…”
他突然惨笑着,哽咽道,
“梅氏说得对,害死曦岚的人是我…”
“是我自己…亲手害死了他……”
“陛下…陛下节哀…”
朝安已是泪流满面,却除了节哀之外,再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来。
“该死的人是我…”
只见赵衍川赤红的双目中,淌下一颗很大的混浊泪珠。
他无力瘫坐在床头,
“若能换得曦岚哪怕一天阳寿,我也情愿,日日受那剐刑……”
“可是,什么都来不及了…”
双手颤抖地掩住自己的脸庞,他如那负伤累累的困兽,于绝境之中发出血泪的绝望嘶吼,
“曦岚死了…”
“他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