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坐在肩舆上,路过飞霜殿时,远远地只听着里头一片乱糟糟的嘈杂。
跟前的小内侍得了眼色,忙去问了。
这才知道,
飞霜殿竟已开始封宫了。
说来奇怪,
昔日宠冠六宫的梅妃娘娘,却是于前些时日突发了狂魇之症,终日披头散发,时哭时笑,疯癫无度。
太医看了,只说梅妃恐是产后失调,又遭大司马骤然逝世刺激,心中抑郁不得发,到了如今,终是撑不住了。
这般模样,自然是不能再教人看到的,没几天,飞霜殿的内侍宫女也尽数遣回内务府重新分配。
阖宫上下,只留了一个年老的嬷嬷和一个粗使的内侍日夜打点着。
祝云看着眼前那道朱红色的宫门缓缓阖上,里头却突然传来那女子凄厉的惨笑声,
“哈哈哈…是你自己给他送合宜汤!”
“是你自己!……是你自己害死他的…哈哈哈哈”
之后却似是被人堵住了嘴,戛然而止。
随之响起的,却是老宫人恶毒的咒骂声,隐隐听得棍子砸在人体上的闷响,还有那痛苦的呜咽声。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那最后一抹的残阳,一起被隔绝在那朱红色的宫门后了。
祝云心下漠然,无一丝悲悯之心。
她转回头,凝视着前方长长的宫道,吩咐道,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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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后中毒薨逝。
此为皇室秘辛,自然是不能宣扬泄露出去半分的。
然而,这也并不妨碍,随之而来的,那场后宫中的腥风血雨。
但凡与昔日长生殿有过往来接触的宫人,不管是哪一宫哪一殿,一律都被拖出去一一审讯。
严刑之下,却是抖出了许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多半是先皇后在乾西所时,为后宫凌辱苛责之事。
慎刑司的奴才们不敢慢待,立即报了上去。
未几圣谕下来,当天便赐死了两名主位妃位,其余六名嫔位以及几名贵人,之后也陆续被打入冷宫,几人宫内的奴才们更是一律杖杀。
本就不甚充盈的后宫瞬间空了大半。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而关于胆敢给皇后下毒的真凶,却始终也没找出半点线索来。
直到这一日,审问到长生殿旧宫人时,朝安才想起来一个人,那个昔日一直伺候着皇后千岁的大侍女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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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岫青早已换了一身麻布素孝。
她转过身来,一张清水脸皮上未施半点粉黛,也已无半点泪痕。
“与你们走,也可。”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来人,目光坚决凛然,
“在此之前,须得容我去拜祭公子。”
她此时已然得了赦,仍是领了掌事女官的品级。
来的两名内侍面面相觑,自是不敢得罪她的。
那年龄稍长的,只得赔笑道,
“姑姑息怒,不是小的们敢轻慢了姑姑,”
“实在是…上头有令,如今连后宫的主子娘娘们,若没到时辰,也无法踏入长生殿一步啊……”
岫青冷笑了一声,
只道那皇帝果真最会做戏。
她瞥了那内侍一眼,不缓不急道,
“那我今日便等在这里了。”
说着,便坐了下来,随即,竟开始闭目养神了。
那两个内侍再劝,岫青却再不吭一声回应。眼瞅着无法,年纪稍长的内侍无奈之下,使了个眼色,另一个便忙退了出去,显是跑去报给上头了。
却也正巧,半道上便遇到了大总管朝安。
朝安一路跑得气喘吁吁。
原来,竟是上头传了令,让岫青即刻前往长生殿面圣。
一行人回了浣衣局。
岫青甫一听完来意,猛然睁开双眼,
立起身子,抬脚就往外走去。
朝安还没回过神来,那边人就已经出了浣衣局。
他执着浮尘忙连声唤道,
“岫青姑娘,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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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
遥遥地便听到一片齐整的哭声。
走近了,才见是那一群后宫的嫔妃,俱是一身缟素,
陛下头些日子方才发落了后宫,这些妃嫔俱是惊弓之鸟,
眼下哭得好不卖力,满院梨花带雨,竟是一个赛一个的悲痛哀戚。
司礼的内侍站在阶上,面无表情拉长音唱道,
“兴!”
下方的哭声立即渐渐止了,那群妃嫔又齐整地叩了首,弱袅袅地被各自婢女搀起退下,换上了新的一批。
“跪!”
那司礼内侍又唱道。
新上前的一批妃嫔又是与之前一般的模样,
齐刷刷机械地跪下,下一刻便“嗬”地一起哭出了声。
又是哀痛几欲扑地的样子。
这般滑稽做作的模样,岫青却全似看不见了。
她甫一踏入宫门,便只能看到,那大开的中殿中央,停着的皇后梓宫。
梓宫前玉牌神位上刻着的,赫然是,
端敬元皇后沈氏之神位。
如遭雷击。
“公子…”
岫青整个人一下子瘫软在地,顷刻便是泪流满面。
没见着之前,总还是存了一丝侥幸。
眼下,却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彻底破灭了。
她痴痴望着那梓宫,
半晌才唤出声,
“公子!”
朝安忙压低声提醒道,
“岫青姑娘,先皇后神位前,切忌喧哗。”
好在长生殿本就一片嘈杂的哭声,谁也不曾注意到。
朝安叹了口气,
“岫青姑娘,你与千岁主仆多年,容我引你到前头去,给千岁磕几个头罢。”
岫青闻言,这才略止住了。
她点了点头,
“有劳大总管。”
岫青进得殿内,入目的漫天招魂幡上俱是金色梵印莲纹。
眼看着那玉棺就在眼前,
岫青终是再也无法撑住,
“公子…”
她噗通跪伏在玉棺前,却是久久也起不了身子。
岫青自幼无父无母,长在相府。
此时相府早已荡然无存,天地之大,相依为命的,却也就只有公子了。
如是想着,便愈发哭出声来。
祝云难免有些动容,她抬袖拭泪,劝道,
“逝者长已矣…”
“岫青姑娘,还请多珍重…方不负…千岁所望…”
岫青只伏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众人正不知如何劝解,
偏殿内却匆匆出来一个小内侍,到了岫青跟前躬身道,
“岫青姑姑,陛下传您进去呢。”
岫青闻言,贴在青石板上的手掌逐渐握拳,过了一会儿,才抬起了头。
她拭干两颊泪珠,垂眉恭顺道,
“奴婢领命。”
勉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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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内,
赵衍川一身素色常服,正倚窗坐着,他手边的琴桌上,摆着的,却是沈曦岚生前时常弹奏的一方焦尾古琴。
他看上去消瘦了许多,除此之外,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赵衍川低头凝视着古琴,
泠泠七弦,再不复回响。
半晌,他才颤抖着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摩挲了一下琴弦。
岫青跪下请安,
“奴婢请陛下圣安,陛下万福安康。”
赵衍川强收回神,听得这满是讽刺的请安,知她心中不忿,却也并不计较,他语气中满是疲惫,
“今日召你来,是有要事问你。”
他抬起头,望着岫青,
目光中又恢复几分往日的凌厉,
“你服侍皇后已久,长生殿内事无巨细,皆经你手。”
岫青端着袖子,只垂眉听着。
赵衍川见她站得太远,便皱眉,
“你上前来。”
岫青闻言,身形一颤,
“喏。”
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往御前走去。
待离得只余五步远时,却仍未停下。
朝安见了,以为她哀痛过度忘了规矩,正欲开口提醒。
却见一道白影从眼前略过,
一阵厉喝破空,
“狗皇帝,我要你为公子偿命!”
朝安再去看,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
却是岫青凭空一跃而起,瞬间拔出头上发簪,对准赵衍川心头,就要狠狠刺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却见赵衍川依旧巍然不动,他显是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那发簪离他不过一尺来远,只见他略一抬手,竟是生生地将那发簪夹在二指之间,纹丝不动。
突生变故,岫青大骇,却任她使尽全力,也无法将那发簪拔动一二。
“护…护驾!”
朝安这才想起来,惊慌失措地冲外头大喊起来。
瞬间,数十带刀侍卫涌入偏殿,外头的妃嫔见状,有些都惊恐得昏了过去。
祝云匆匆赶至偏殿,
却见岫青已被侍卫制服按压在地。
两指间的发簪已被夹得变形,赵衍川看也不看,随意掷到地上。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岫青面前,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岫青仍不断挣扎着,一张脸上因为恨意都扭曲起来。
不断叫嚣着,
“狗皇帝…是你害死了公子!”
“我要杀了你为公子报仇!”
侍卫长听不下去,就要伸手卸了她下巴。
赵衍川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
他望着岫青,半晌才开口,
“此事…不必你动手…”
语气中却尽是自嘲。
众人皆是不解,又听他问道,
“朕眼下,只问你一件事情。”
他死盯着岫青,目光森寒,他顿了一顿,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究竟是谁,给皇后下的相思绝?”
岫青闻言,却如遭雷殛,瞬间放弃了挣扎,她瞪大了双眼,只抬头仰望着赵衍川,
“你说…什么…”
赵衍川见她如此,心道岫青恐怕并不知情。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岫青却是满脸惊恐,犹不置信地拼命摇着头。
“不会的…公子不会的…”
到后来,却是扑地痛哭起来。
如此模样,众人始料未及。
赵衍川心中愈发不安,知晓此事恐怕另有隐情。
他皱眉逼问道,
“究竟是谁?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半天,
也不见岫青有任何回应。
就在众人皆以为岫青不会再回答时,
却听得岫青痴痴地惨笑了起来。
“不知陛下…还记不记得…”
她抬起头,满脸乱发,仰望着赵衍川,
“昔日每逢您宿在长生殿,翌日清晨的那碗百子汤……”
百子汤…
脑海中,浮现那两只一模一样的黄釉五彩龙凤碗,里头,是一模一样的漆黑色汤药…
苦涩至极…
赵衍川脑中似有闷雷轰然炸下,
他不禁倒退了几步,死死盯着岫青,愣愣反问道,
“你说什么…”
岫青已低下头去,似在自言自语,
“难怪…每回,您都要将我们支出去…”
“原来……竟是这样……”
赵衍川已约摸猜到了一些,却仍不愿相信,
他几步上前,一把揪起岫青的衣领,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