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听雨很快重新适应了月港的生活。
月港的节奏很慢,早餐店升起来的蒸雾是缓缓的,学生的步伐也是缓缓的,只有在进入校园才会变得着急起来。
江听雨的生活轨迹和交际圈变得更简单,每天都是两点一线,和她有走动的只有新班级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再有就是贺敬森和陈媛。
晚修结束已经是十点,原本灯火通明的教室无序地关了灯。江听雨是最后一批走的,她一般不与人为伍,新同学对她这样的性格在几天的相处里也有所体会。没有人邀请她一块走回家,江听雨反倒自得其乐。
家离学校有十五分钟的路程,等她走到小区,先前在楼下玩耍的孩子早已各回各家。几盏不太明亮的路灯接力照亮她进楼道的路,直到她迈进居民楼,那淡淡的光亮才隐去。
这里住的多是老人和小孩,已经到了休息的时间,周围很安静,她的双眼很快适应了黑暗,江听雨极轻的步子并没有惊扰感应灯,她对到家有几阶楼梯再清楚不过,摸黑也能回家。
然而正是这样的黑暗,让楼梯口坐着的两道人影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阿姜!是我们!”
“你们有病啊,干嘛不出声?也不给我发消息。”
贺敬森和陈媛起身让出位置,江听雨走完最后几步台阶,绕过两人掏钥匙开门,“你两都被家里赶出来了?”
“你就不能盼着点我好?”贺敬森跟在她们最后进门换鞋,他的一头黄毛剪成了寸头,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很多,行为却还是傻愣愣的。他抓了一把短碴的黑发,拘谨地坐在沙发上。
就连陈媛都有些局促。
“你们干嘛?有话就直说。”江听雨察觉到他们的不对劲,很有耐心地等他们开口。她从冰箱里拿了提前冻好的冰水出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后将水壶放在茶几上,示意他们自己动手。
陈媛和贺敬森对视一眼,互相推搡的小动作不断。最后贺敬森没辙,边倒水边开启话题,“陈媛说,有人来他们学校了,在打探你的消息。”
江听雨喝水的动作一顿。
陈媛接着解释:“是个男生,高高瘦瘦的,头发有点长,在眉毛上边一点,眼神很凶,眼角有一道很淡的伤疤。”
光是这一点描述,江听雨就知道陈媛说的那个人是徐洲野。
其实他今天也来二中打听过,要找到她其实很简单,“江听雨”这个名字是信息之一,“转学”过来是信息之二。
江听雨不傻,她对外称自己生病休学一年,恰好她的年龄也帮忙做了假证。
更何况,她现在不叫“江听雨”。
她是沈眠。
“你为什么突然就把名字改了,还从南淮回来,那人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找你?”
前面两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她没把江威明那边的人当做自己的家人,她家就剩她一个,她也不想用江威明的姓。南淮不是她家,她的家在月港。
江听雨不想再和月港以外的人有联系,所以她直接用了外婆的姓,名字随便起的。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江听雨思考了很久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男女朋友?
不完全是的,徐洲野从不自称他为“江听雨的男朋友”,而江听雨也不称自己为“徐洲野的女朋友”。他们的关系可以用宴会上躲在黑暗处接的吻来回答——
见不得光。
跟班?
说是跟班都委婉了,最恰当的说辞是“舔狗”。他身边更是不缺这个角色,徐洲野只要勾勾手指,就会有无数人上赶着为他跑腿。江听雨觉得他不是个情感丰富的人,不至于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大动干戈。
但他确实来找她了,或许是因为她“不乖”了。
她可以闹腾,但不能不乖地离开他。
江听雨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把他们之间的事讲了出来。
“他叫徐洲野。”
即使有所准备,听到这个名字时,贺敬森的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他蜷了蜷手指,静静听她说话。
陈媛跟他的反应完全不同,少女沉浸在爱情故事里无法自拔,觉得江听雨口中的男生对她感情不一般,“他肯定是喜欢你的,不然为什么还来找你?”
贺敬森终于开口,他沉默了太久,开口时嗓子都有些干涩,“那你喜欢他吗?”
你不喜欢他的话,为什么心甘情愿为他流泪?
江听雨的沉默似乎在变相回答贺敬森的问题。她俯身拿起水壶往杯里添水,冷热的碰撞和时间的拉锯之下,杯壁浮出一层水雾,她垂着眉眼,用指腹去触碰,摩挲着手指的濡湿。
“我们不可能。”
贺敬森启唇,江听雨似乎知道他要继续问什么,于是继续道:
“总要给自己找点羁绊吧,不然就这么干巴巴活着,未免太可怜了一些。况且我确实要依靠他才能达成一些目的。”
有些时候自己只要输出一点徐洲野想要的情绪,他就能做一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明天是周日,江听雨把陈媛留在家里睡觉,她大费周章把入门处的鞋柜和客厅都收拾了一番,把一些常用的物品都收了起来。
陈媛不理解她的举动:“你收拾这个干嘛?”
她没和徐洲野提过在月港的一切,包括住址。但江威明很久之前是来过的,江听雨怕他还记得地址。月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哪怕只有一个小区名,稍微打听一下也能得到消息。
江听雨不敢笃定徐洲野是否能找到这里,既然要断,那还是不要藕断丝连。
失去徐家势力的徐洲野确实没那么容易找到她。
江听雨没有把他的联系方式拉黑,甚至他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都还能和她发消息,只是消息发出去不会再有回复。
徐洲野的状态有些疯魔,他寒着脸来到徐氏集团,步子迈的又急又大,目标直指顶楼。楼下接待的反应慢半拍,等迎上去的时候电梯门恰好合上,徐洲野的视线冷冷盯着那人,像是野外不容侵犯领地的狼。
知道他的身份,接待并不敢拦下这位“小徐总”,只能一通电话打上去。
电梯打开的时候,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董事长在开会。”
“你要是不想爬着离开这栋大楼就识趣地滚开。”
徐观澜面上的假笑一瞬间龟裂,不过须臾就恢复成了先前温润的样子,只有搭在轮椅两侧的手狠狠攥紧。
他的手和徐洲野的完全不同,骨头上只有薄薄一层皮,用力时尖锐的骨头像是要冲破皮肉。
“这是在公司,不是你任性的地方。”
温和的语气,好像只是大哥在规劝调皮的弟弟。
然而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对兄弟之间关系不和。
徐观澜四年前因为车祸意外瘫痪,两条腿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巨大的落差感本就让他一蹶不振,偏偏徐洲野就是这个时候被接回来的。
他像只被遗落野外的狼,半个身体缩在徐晟身后,露出的一双眼睛阴恻恻观察徐观澜。
“你最好和这件事没关系,否则我会让你连坐轮椅的资格都没有。”徐洲野三两步从徐观澜身旁越过,目光甚至没有往下垂过一寸,直接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里面的谈论声戛然而止。
徐晟见到他时只浅浅扬了下眉,随后微抬胳膊示意会议暂停。
“抱歉董事长,我没拦住。”
徐晟并没有给予徐观澜回应,他和徐洲野父子两面对面,从徐观澜的角度看,徐晟看着徐洲野的目光里甚至没有恼怒,反而有一种欣赏。
“你把她弄到哪去了?”
“她?”徐晟短促重复了一下这个称呼,微微抬起的眉头似乎是在思考徐洲野说的是谁,“江家那个处境尴尬的女孩儿。”
“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徐晟皮笑肉不笑,“那女孩儿是个聪明的,知道什么是及时止损。反倒是你,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你该好好反思一下玩得是不是太过了些。还有几个月,这段时间我会停了你的卡,也不会让任何人给你提供任何形式上的帮助。徐洲野,你该收收心了。”
很明显的警告语气,不容置辩。
徐洲野明白了他话里所有的意思。江听雨是主动离开的,至少背后没有徐晟做推手。他沉沉看了徐晟一眼,冷着脸离开会议室。
徐观澜适时操控轮椅退后,免得这头野狼乱咬人,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为不可察的快感。
进入电梯,徐洲野血液里的暴戾终于控制不住,他暴躁地冲着电梯挥了一拳,得亏这部电梯是直达顶楼,否则被殃及的其他楼层摁键会亮起一片。指节摩擦出了几道擦伤,他根本察觉不到手上的痛感,颤着手播出了宴绥的号码。
等待接通的过程中,他连着深呼吸了两下,这才勉强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帮我找人问江听雨的住址,现在就要。”
宴绥的消息很快发到他的手机上,江听雨的住址只给到某小区的某栋楼,并没有具体的门牌号。
但这样已经足够了,徐洲野很快就找到具体的楼房,又打通了房屋出租单上房东的电话。
“那个小姑娘就住这里的啦,她推荐你来的啊?你来的正巧,别看这个屋子小,很多人想租的嘞,这几天来看房的人很多,再晚就没有了。”
地下室的通道很矮,徐洲野总有一种要顶到脑袋的错觉,他沉默着走到倒数第二间房,房东打开门后直接推开,里面的场景一眼就能看完。
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窄到翻个身就有种要掉到地上的感觉。床脚是一张折叠桌,不高,勉强和一把塑胶椅子适配,徐洲野能想象到江听雨坐在上面时什么样子,她大概会把腿一起支在凳子上,然后下巴靠在上边。
桌子的对面是一个很简易的衣柜,简易到可以用几根支架和一块塑料布就能搭起来。浴室和厕所是一体的,里面小到三步就能走完。
装不下多少东西的地方,也难怪她能走得这么快。
他不可遏制地想,自己给她送去的那份“礼物”,是不是也在无形之中给了她逃离掌控的资本。
——被江家掌控、被江威明掌控、被血缘关系掌控的资本。
而他身上的这些提线被越缠越紧。
以往有人看房,房东定会滔滔不绝介绍着这间地下室的好处,只不过徐洲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明显不属于这里。
“她什么时候走的?”
“就前几天呐。”房东掰着手指数了数,“走了得有四五天了。”
徐洲野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地下室的。走出小区,外边的景观就眼熟多了,这条路基本上没有灯,最亮的地方是他们初遇的那家便利店。
他进去走了一圈,最后只买了包烟,站在门口抽了半包才走。
尼古丁的味道笼罩在他身上挥之不去,徐洲野像是丧家之犬回到自己的住所,刚打开门,里面的人就朝他迎面甩来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