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听雨的适应能力很强。
她在月港生活了十几年,小半辈子都没有出过远门,南淮是她独自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她很快就适应了一个人在这儿的生活,适应了这里多水的天气,以及徐洲野的出现。
江听雨夜里一直在做梦。
妈妈坐在客厅里面弹钢琴,她扑过去捣蛋,妈妈就把她抱在旁边,握着她的两根手指头在琴键上“dodo”摁着。
那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身上还有淡淡的馨香,即使年幼的孩子在黑白琴键上毫无章法地乱按,老旧钢琴爆发出刺耳的尖叫,她也只是捏一捏孩子的小鼻子,紧接着在稚嫩的脸颊上落下一吻,哄她出去跟小伙伴玩。
画面一转,她和贺敬森还有陈媛三人在筒子楼间飞奔穿梭,一路跑到小卖铺。
门口摆着一张上了年纪的藤椅,外婆就躺在上面打瞌睡。旁边的收音机在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她手里的蒲扇时不时晃一晃,没过多久蒲扇就不晃了,鼾声紧跟着响了起来。他们三个溜进铺子里挑选一堆零食,然后打开小小的电视机,排排坐在收银台里看卡通片。
江听雨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流泪了,她知道这些都是以前发生过的事,眼泪不受控制往下流,她无论如何都不想从梦里清醒过来。
然后她梦见了徐洲野。
又是一个雨天,他们遇见的时候总是潮湿的,只有他递给她的创可贴是干燥的。有几枚创可贴覆盖在她的伤口上,有几枚被她拆开,亲手贴在他的伤处,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江听雨只记得那时候的雨下得特别大,她凑近他脖颈处的伤,因此没怎么听清他说的话。
噼里啪啦的雨声里,他执拗地盯着她的眼睛,问她是不是喜欢他。
江听雨说是。
徐洲野很喜欢看她的眼睛,或者是观察她的神态。接吻的时候他不喜欢闭眼,好几次江听雨睁开眼,视线都能毫无偏差地撞进他的眼里。
徐洲野大概是喜欢她的眼睛的。
但她的眼睛总是在流泪。
屋顶又传来一阵接一阵的脚步声,江听雨睁开眼睛,眼角的濡湿一直蔓延到枕头上。小风扇正在疲倦地转着脑袋,吹出来的风覆盖在身上,皮肤都是凉的。
她坐起来,脑袋立刻被一阵眩晕感占据。
妈妈和外婆刚离世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大概是因为哭久了,脑袋会跟着疼起来。她并没有多想,觉得缓一缓之后就可以安然无恙,直到一整个上午脑袋都是混沌的,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教室的冷气比风扇吹出来的风要冷上好几倍,江听雨的脑袋是热的,身体却是冷的。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打寒颤,因此午休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选择去医务室开点药。
外边要稍微暖和一点,但是很闷,像是要让人喘不上气为止。今天的气候和昨天没什么区别,低气压笼罩在周身,空气像是沾了水一样黏在身上,江听雨看了看天,猜测今天的某个时刻后雨就会落下来。
“三十八度五,你吃了退烧药后多喝热水,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校医用酒精擦拭着温度计,期间好几次看向江听雨,忍不住提醒道,“高三的吧,气色差成什么样了都,一看平时就没有顾着三餐,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垮了要这么好的成绩有什么用。”
江听雨但笑不语,在休息室里躺了一会儿后就开始迷迷糊糊想事情。下午第一节是体育课,上不上都无所谓,但还是要和老师说一声才行,毕竟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徐洲野也不会知道,他们一整天都没说过话。
退烧药很快就起效了,江听雨的额温逐渐降下去,只有脸颊还带着一点酡红。
上课五分钟后,她跟体育老师解释了一下情况。她看起来确实不太精神,老师并没有怎么为难,随口提醒了两句就让她离开了,“虽然高三时间紧,但还是有必要抽出一点时间锻炼一下身体的,没别的事就回去休息吧。”
江听雨确实有回去趴一会儿的想法,只是梁月茹一行人浩浩荡荡挡在她面前,她有心却无力。
“你们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对手,想和你一块打个球。”
梁月茹这样说着,江听雨才把注意力放到她手上拿着的东西上,确实是一副网球拍没错。但她现在没什么力气,对网球也不是很感兴趣,于是转了个身,打算换个楼道走。
“没记错的话学校也有网球课吧?不考虑切磋一下,还是觉得你自己一定会输给我?”
高一高二确实有不少这样的活动,但江听雨并没有怎么参加过。她知道梁月茹还会在别的地方给她找麻烦,不如现在解决,“只打一场。”
网球场的场地很是宽阔,几乎所有人都站在梁月茹的那个方向,有人围着的地方基本上都有热闹,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江听雨握着球拍站到位置上,一下就在人群里看见了徐洲野。
应该是刚打完球,他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贴在额头上,脸上也有些汗意。衣领上的两颗扣子因为燥热被解开,大片的锁骨随之露出。有一滴汗珠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滑,直到落在深深凹陷的锁骨处才停下。
他并没有选择站在哪一方,而是站在球场侧边,视线毫无痕迹地在场地上扫视一圈,全然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梁月茹悠然自得地活动脚腕,顺带挥了两下球拍找手感,头上扎着的马尾高高扬起,怎么看怎么活力。
相比之下,江听雨这边地气氛低沉得可怕。空气里的水汽让人喘不上气,她的掌心忍不住沁出冷汗,手微微颤抖着,球拍都有些打滑。
网球的计分规则可以大概归纳成“分局盘”,三盘两胜制,每盘6分,每局4分,率先拿下4分的一方胜一局。
她们只打一场,也就是一局。由江听雨发球,她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裤缝处摩挲两下,同时用力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球拍击中绿色的球体,“咚”的一声响直击耳膜,江听雨浑身上下都没有什么力气,这一击的相互作用力震得她手腕都发酸。她看着球擦着网的上方过去,在地上弹跳一下后很快被梁月茹击了回来。
梁月茹可以说是用了八成的力气,迫使江听雨集中为数不多的精力应对。
第一个球被梁月茹率先拿下,球场上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江听雨下意识看向人群中央的徐洲野,他双手插兜懒散地站在原地,嘴角还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她舔舔干涩的唇,努力湿润紧张的喉咙,眼睛紧紧追随着朝她飞来的球。
两人各拿下三球,此时的比分四十比四十打平,要想这场球局结束,那两人之间必须得有一人再领先两球才行。
江听雨已经有些站不住脚,冷汗打湿了她身后的衣服,她双颊的酡红不知道是运动热的还是因为又烧起来了。有滴汗流进了眼睛里面,她想去揉,哪知一个球就借着这个空挡朝她迎面而来。
此时的动作已经完全出于下意识的防御状态,江听雨甚至来不及去把控力度和方向,只想着别让球打到自己。
她挥的重,众人的视线随着高飞的网球抬起,看见那球到达网的另一边,紧接着梁月茹挥拍去接。
沉闷的两道响声,前者属于拍击球,后者属于梁月茹倒地的声音。
江听雨的大脑极其迟钝,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球已经被她拍了回去。
而她也因为分神重重摔跪在了地上。
膝盖和手掌传来一阵钝痛,江听雨的脑子嗡嗡直响。她能看见所有人都往梁月茹的方向跑去,也听见有人在斥责她,“江听雨你是不是存心的啊,没看见月茹都摔了还把球往这里打!”
那颗无人问津的绿球在场上大跳了两下,之后缓缓落于平静。
江听雨倏地对上徐洲野的视线,几乎是一瞬间,她浑身上下都惊起了鸡皮疙瘩。
那双眼睛里尽是凉薄。
猫可以玩皮球,但不能玩得太过。
徐洲野没再多看江听雨一眼,搀扶着梁月茹的胳膊就往校医室的方向走,两人身后跟了一群人,都在关心扭脚的梁月茹。
江听雨缓了缓,这才查看自己的伤势。
右手手掌擦出了几道血痕,细看还能看见夹在里面的细小石子;除此之外疼的还有膝盖,黑色裤管在地面上摩擦破了,暂时看不见里面情况如何。她尝试着自己站起来,一挪步子才发现膝盖处也疼的厉害。
刚离开校医室还不到一个小时,江听雨实在不知道回去该如何解释自己弄的这些伤。更何况徐洲野和梁月茹也在那儿,她要是识相就不会上赶着自讨没趣。
江听雨直接请了下午的假回家。
这条路走得异常艰难,裤子和伤口反复摩擦,膝盖处传来又痛又刺的感觉。她在药店买了碘伏,又买了温度计和退烧药,回家自己处理伤口。
裤管被卷到大腿处,裸露出来的膝盖明显肿了,青紫的痕迹很刺眼。手心里出了汗,流在伤口上很疼,她捏着棉签处理伤口,纯白的棉花上很快沾染淡淡的血色。
伤口遭受到刺激硬是让她出了一身汗,风扇开了又冷,不开又觉得热,体温还没达到要吃退烧药的地步,她在这样的煎熬中反复挣扎,最后选择盖上被子睡觉。
意识逐渐陷入混沌之中,江听雨好像听见邻居呼喊“下雨了”的声音。她又开始做梦,梦里她想牵住谁的手,那人却一直不肯停下脚步。
手机一直在响,强迫江听雨清醒过来。
她早已在睡梦中泪流满面,朦胧的视线里,未接来电显示着两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