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钰最终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江水冲到岸边。
渡过了这条江之后,要去蜀中,最近的办法是横穿长川。
他灵气耗尽,手脚哆嗦,拖着半身残躯力不从心地攀上沙丘,到了下坡一路打滚,再爬上下一座沙丘。幸好这处已被仙门收复,谢尘钰一路上幸运地没有撞见能索要他命的巨型魔物。
月明星稀的旷野,寒意如刀刮骨。
有一处已经被封印的魔窟,虽然没有鬼魔出现,坑底却堆积了许多南朝将士与百姓的尸首,长川风沙大,绝大部分已成干尸。坑底死得更早的一批人,没被及时掩埋的一部分,已是白骨骷髅。
夜里的风沙浅薄的一层遮蔽了谢尘钰的视线,他一脚踩空,五米深的大坑,坑底铺满尖锐的枯骨,谢尘钰直坠入坑中。
那些碎骨刺进他的身体,身体和地面结实地相撞。一声脆响后,谢尘钰大脑空白了刹那,随后刺痛和麻感传遍全身。
谢尘钰呻吟着渗出汗水,手在自己的小腿上按了按,用力的一瞬间,疼痛让他生不如死。他咬出下嘴唇,手上的力度没有收敛,继续顺着大腿根一路按到脚踝,再去按自己的右臂。
手底下都是断成一节节的碎骨,右臂、右小腿全部都骨折,还有——谢尘钰偏过头,看见扎进自己大腿,后腰的一些断骨,害怕失血,没有选择拔出来。
他躺在坑底,只能看见上面流动的几簇黄沙和一小片天穹。
黑夜,无法躲避的浓黑,谢尘钰感到毛骨悚然,然后眼珠转了转,吃力地翻过身,拾起身边一些腿骨,嘴里念了句“得罪了”。
谢尘钰撕破衣袍,把白骨绑在自己的小腿和手臂,用来固定伤口。随后他看向坑洞四周高大的沙壁,没有可供人攀爬的落脚处。
他自己一点一点地用十指抓住白骨,插进沙坑的四壁,拖着躯干一点一点往外挪。白骨刨沙的效率不高,谢尘钰干脆丢掉骨头,用手抓起一捧沙往下丢,一个不小心就会再次落进坑底。他一共落下去三次,每次伤势都在加重。
被沙子磨破皮,肉被磨穿的十指不敢停歇,谢尘钰牢牢抓住白骨,插入外面的平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断手拉住右腿,终于爬回了地面。
手边黄沙的流速加剧,他仰头看向身后,远处地平线涌起一线黄雾。
沙尘暴。
谢尘钰挣扎着试图站起来,脱力撑起上半身,没走两步路就要再次摔倒。
就在他摔向地面的档口,一只手稳稳地环抱住他的腰。
谢尘钰被一把托起来,季念昭掂了掂他的右腿和手臂。
“你骨折了。”谢尘钰听见耳边季念昭说。
远处沙尘暴就要袭来,季念昭小心地用公主抱的姿势将谢尘钰抱在怀中,往他经脉中灌入灵气续骨疗伤。
“师尊。”谢尘钰沙哑嗓门说,“放下我。”
“乖,听话,去不孤山。”季念昭语气轻柔地哄着他,两个人一起跃上马背。
骏马驰骋,马背上实在颠簸。谢尘钰安静地盯着季念昭的下巴看,突然一手揽住季念昭的后脖颈,将自己的唇瓣送过去。
两个人的唾沫溽湿彼此,季念昭口室碰到谢尘钰的舌头,浑身僵住,抱谢尘钰的手差点抽离,害得两人在马上晃荡一下,他才回过神,重新搂紧谢尘钰的腰。
谁能告诉他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太子吓得精神失常了?
季念昭半推半就,也就随谢尘钰发泄去了。
季念昭看向自己来时的方向,傀偶班担忧他横插一刀,跟屁虫一样黏在不远处。
但谢尘钰现在灵气耗尽,季念昭只能把怀中人捆在马背上,再把一大叠保命的符箓塞进谢尘钰怀里。
“不要抛下我。”谢尘钰想要触碰季念昭的手指停在半空,指尖不断颤动。
护送太子脱身的最后一程,季念昭的任务是替自己的徒弟挡下仙门的修士。
季念昭没有回应谢尘钰的苦求,这一次,他依旧不得不送走谢尘钰。
季念昭抽了一把马屁股,往反方向奔去,忽然听到身后谢尘钰的高呼。
“季洱——”
季念昭回过头,两个人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互相凝望。他心中不忍地别过头,还是继续走。
第二声呼喊传来。
“季念昭——”
季念昭顿了一下,扬起笑容,依旧回头,遥远地冲谢尘钰挥了挥手,“路上多保重,等我回来。”
又走了几步,他们分别站在天穹的两端,季念昭听见谢尘钰声嘶力竭地喊:“师尊——”
后面谢尘钰说了什么,距离太远,徒弟气力用尽,声音又小,季念昭没听清。
但季念昭还是第三次回头,转过身,目送着谢尘钰消失在地平线。那道身影其实只能看见一个小黑点,但视线仿佛牢牢焦灼在一起,心潮澎湃。
天明时分,谢尘钰没有按约定前往不孤山,载他的这匹马也累死后,谢尘钰一瘸一拐地爬回了金银殿。
他一点一点去看那些昔年再熟稔不过毁于一旦的大街小巷,他从很久以前就铺着的砖瓦上走过,冒着被北魏发现的危险趴在人家坊间听墙角。
他不在的这两日,金陵城死了很多熟人。
戚家因为组织百姓反抗,昨夜已经被屠尽。
沈家有沈家军,民间依旧享有威望,北魏不能直接动手,已经被软禁起来。
秋家举家逃离了金陵。
阮家和南朝的残部追随长照王谢余,还在负隅顽抗。
谢尘钰知道。他们撑不过多久,长川是扎在南朝心口的一根刺,这根刺不除,谁也活不久。
还有些世家叛降北魏。
谢尘钰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的母后。
他在那天下午换道离开金陵,城外的莲池有一丛荷花开得正盛,他摘了一朵,唤来湖面上捕鱼的渔夫。
他少年时,喜欢来这一片和村里的农民一起蹴鞠,那位老渔夫一眼就认出了谢尘钰。
渔夫对他说:“走吧,不要回头。你回头了,他们所做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谢尘钰沉默地握住荷花,说:“好。”
二十二岁的谢尘钰心想:“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灭他家国的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北魏今日有三十万大军压境,未来他会带着六十万的铁骑大军回到这里。
届时谁拦他谁死,他要捣碎他们的骨头,烧掉他们的王宫,折辱他们的将军,重新爬回世俗王权的最高峰。
他当时真是这么想的。
并且脱口告诉了老渔夫。
渡过了大湖的后来。
谢尘钰走了多久,他有些记不清了,两个月,三个月?
饿到头晕眼花,再走不动路的时候,就去敲响村民的家门,讨要一些食粮。在荒山野岭的时候,睡在虎穴,摘野果,用树叶接引晨露。
有一天夜里,他坐在山坡上采摘野豌豆尖果腹,想起前朝亡国的先贤,麻木的双眼终于动了动。
谢尘钰开始嚎啕大哭,拿头一遍又一遍地撞地,双手插入泥土,一把黄土一把杂草往自己嘴里塞。吃饱了土后,他站起身,开始跳南朝的宫廷舞蹈,一边挥袖用手击打节拍,一边高声唱:“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若这时候有人途经这处荒山,一定会被这个野蛮人吓傻。
那人蓬乱的头发挂满草渣,身体瘦削,挂在空荡荡的袖袍中,浓厚的胡须下露出的面容清癯,一身的衣服早就被火燎烧得破破烂烂,数个月没有洗澡,上面爬满了虱子。又是哭嚎又是大叫,手舞足蹈,分明是个精神失常的癫子。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终于他唱累了,也再没力气舞蹈。
谢尘钰累倒在地上,大大咧咧地滚进泥地中。
谢尘钰流浪的这些天,听说了金陵的皇棺出城门,北魏师出有名,已经占领了金陵,皇后和阮家的小姐阮思都已殉国,北魏将南朝太子的通缉令张贴得四处可见。
他失去了家国,失去了父母,师长亲友皆为了救他而死,心上人与他仙凡殊途,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
从那一天起,谢尘钰开始恐惧黑夜的来临,时常做噩梦,带着一身汗水惊醒。
深山夜里鬼魔重重,还有老虎要来吃他,谢尘钰还不能睡,他记得母后的叮嘱。
他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拄着一根断木头继续往前。
往前?前路在哪里?他也不知道走向何处,凭借本能,在他谁也不认识的千万重大山里,谁也不认识他的人世间里兜转着走。
这夜,城中的贩夫走卒躲在坊间取暖,负责打更的更夫没有上工。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深秋。
风吹得太冷,谢尘钰找了处马棚避风,他依偎着自己的双膝,蜷缩在肮脏的马粪和蚊蚁干草堆里。
忽然房屋的木门被人推开,一盏明黄的手提灯在半空飘忽,朝着马棚走来。
谢尘钰警惕地撑起身,摸到身后的土墙,翻身上墙,半只腿已经迈出了土墙。
“哎哟,你先别跑......诶诶,慢一点——外头不安宁啊!”身后那个人提着灯走得更急,还朝这边跑了两步。
“我不管你是谁,进来吃一碗面吧。我下厨给你吃,我也没吃晚饭,刚好一起吃了。”那个人在黑暗里说。
一刻钟后。
谢尘钰和客栈老板每个人都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谢尘钰一个人坐在一楼的角落,客栈老板坐在柜台前,边吃面边发出“咕噜噜”的喟叹。
皇家吃饭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随便说点什么吧,好歹人家给了自己食物。谢尘钰飘忽不定地打断:“这碗面味道特别,是这片的特产吗?”
老板不好意思地挠头:“啊......不,不是。我也是外地搬过来做生意的,这是会稽的家常菜。”
“这是会稽的豆腐年糕面。”
“好吃。”谢尘钰无精打采地夹住面条。
出于礼貌,又补了一句,“我从前没吃过。”
老板嘿嘿一笑,见他愿意搭理自己,立马顺竿子往上爬:“最近这世道都不太平,晚上一个人赶路要当心。县老爷前些日子特意叮嘱过我们这些开客栈的,店里可不能出事,来投宿的人都得平平安安。嘿,你知道上个月出的事吗?也是一个小生一个人来这块,入夜出门就再不见人影,估摸着被流寇给杀了,现在不知道埋在哪个地方。”
谢尘钰没有认真听。他有修为,和这些普通人不一样,根本不在乎这些事情。谢尘钰只会担心修士和大军的围击。
老板是个话痨,没人搭理也可以滔滔不绝说开了去。
“你一个人,我放心不下,你留在店里睡吧。”老板把灯放在谢尘钰旁边。
昏黄的光投进碗里,照着雪白的豆腐,在汤汁中打转的葱花,晶莹油亮的面汤有热意顺着喉咙镀上脸。
温热从口腔滚过喉管,一直踏实地落到他胃中。
谢尘钰拿筷子低头刨面,只敢看面,不敢看老板。从亡国那天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害怕到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眼睛。
谢尘钰是在第二日的清晨离开了这家店,踏上下一段不知终点的路途,从此他再也没有遇见过这家客栈的老板。
他想去长川封印魔窟,又犹豫是否该去投奔谢余。两种选择的结果都是也许。
后来那段经历,八十年后总会被仙门和北魏的高士们取笑,他们有时候笑他是捡垃圾的亡国太子,有时候骂他是和狗抢食的杂种。
但那段颠沛流离的岁月,是谢尘钰真正人生的最初开端。
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活着。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