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上气,当水已经淹到谢尘钰喉咙的时候,他不小心喝了一口江水。江水辣到了喉管,他身体本能地被呛到咳嗽,昂首看见了烈日。
浮光在江面破碎成千万片璀璨的鱼鳞,谢尘钰懵然瞪大双眼。
抬手。
啪——
谢尘钰扇了自己一巴掌。
“你在做什么?!你不能死!还有人,还有人在等着你!那么多人都要你活下去,你绝不能辜负了他们!”谢尘钰对自己哭喊道。
他顶着浮肿的巴掌印,开始搜寻周围的浮木,抱住一根从上游漂下来的木头,却无法从一路向东的水流中脱身。
谢尘钰死紧地抱住木头,绝望地发抖。
往事被一个浪头全部甩来,谢尘钰心想啊,他可真是失败。
他一次接一次地努力,又再一次地失败。
滚滚的青史就像他面前这条渡不过去的沧江,一个浪头就能把他卷进腹里。
季念昭先前说得对,他谁也救不了,他什么也留不住。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痴人说梦。
这条河的对岸,草径一路蜿蜒向长川腹地。
不断有修士从高空处坠下,掉落更多的是鬼魔的残肢。
一名报信的外门弟子屁滚尿流地越过各种巨型魔物的战场,终于冲到了最前锋不孤山负责的地盘。
季念昭举了两天两夜的剑,手酸痛到提不起剑,挽了个剑花,掐除尘诀,把上面的血渍甩干净。他从战场中抽身,问那名报信的弟子:“可是军中出了什么事?你与我说吧。”
“明昆君,南朝发生了叛乱!江拂西入主金陵,南皇崩殂了。”那名小弟子想起季念昭做过南朝的帝师,这才第一个来找他。
季念昭心头一紧:“金陵现在局势如何?”
“朝中重臣被杀得所剩无几,北魏和傀偶班正在联手追杀太子。”
“恐怕......”
季念昭深吸一口气,道:“恐怕什么?太子人呢?”
“南朝储君如今下落不明,北魏和傀偶班那二十多个仙门正在满国境通缉太子。”小弟子实话实说,“按照目前局势来看,恐怕南朝难以保住。”
“我去找太子。”季念昭插回千山剑,来不及御剑,咬破指尖血花了一道缩地成寸的阵法,瞬间消失在小弟子面前。
“诶。明昆君......”小弟子讪讪地对着空气说完最后半截话,“仙门有规定,我们可以阻拦傀偶班,但不能对付北魏啊......”
两年后再次回到金陵,鲜花粉饰着数条华道,却遮不住人们那张苦脸。
季念昭匆忙地行走在人群之间,先来到皇宫,只看见烧毁的断壁残垣,再换道去了各个世家府邸,逃的逃,死的死,好一窝猢狲全打尽。
这样乱找一通也毫无头绪,恰巧转角走过来一位黑白袍子的道君。季念昭心中一动,拦住这名傀偶班的修士,千山剑扼住修士的脖颈要害。季念昭温和地眯眼:“太子殿下在哪里?”
“?”
傀偶班的修士不认得季念昭,却知道季念昭这身形制的衣裳是不孤山的道服。他看了看剑,又看了看季念昭,脖子后缩得像只乌龟,离剑刃能有多远就有多远,疑惑地顶住季念昭的剑:“?这位......这位道友,你这是......”
“废话少说。”季念昭打断了他的话头,见问修士也问不出什么,干脆自己来说:“你们弑君逼死了南皇,如今又在通缉太子,打算匡扶江拂西坐上南朝帝位,一统河山?然后呢,你们堂主是觉得江拂西傻还是徐氏傻?打算找个由头杀了江拂西,自己在凡朝称王?”
傀偶班的普通修士打打杀杀还行,哪里知道什么谋策权术,当即吓了一跳,以为不孤山得了什么密信:“你怎么知道?”
季念昭面无表情“哦”了一声:“我不知道,诓你的,你看你这不就自己交代了。”
“怕是不止这些,江拂西许诺了你们什么好处?参与战争的这些门派,会得到百姓的供奉,划分城池,可以在坊间设派,大肆延揽门徒?还是说,北魏会和你们一起联手,对付剩下的仙门?”
那名傀偶班的修士气得涨红了脸,憋出一句:“你们不孤山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
看样子谢尘钰不在他们手中。没等到修士把话说完,季念昭又施展了缩地成寸,消失在修士的面前。
中宫的大门被重兵严加把守,谢皇后坐在寝殿卧榻之上,撑着脸拧眉看窗外,江拂西穿过一众士兵迈入寝殿。
看见江拂西走进来,谢皇后神情冷静,面不改色地端起桌上的茶水。
她为自己斟上一盏茶,另一盏推给江拂西。
“皇后娘娘。”江拂西说,“太子难逃一死,但我们北魏人依旧愿意尊奉皇后娘娘为贵夫人,只需要娘娘今日在群臣前帮我们美言几句。”
谢皇后轻轻捧着茶盏,神情微动,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掀起眼帘。
“你们杀了我的陛下、杀了我的侍女,还要杀我的儿子,哪来的脸让本宫替你们出面?”
谢皇后轻轻地笑:“难道民间说的不对吗?”
“哈哈哈哈哈。”江拂西当然不敢碰谢皇后递过来的茶水,只是跟着笑。
谢皇后收敛了笑意,她识人无数,却一时看不穿江拂西心底的想法,只能抬手:“天子固然有一死,也要死得庄重。你们请回吧,陛下是被谁害死的,你心里恐怕清楚得很。”
“说的不错。”江拂西打量着中宫的角落,然后收回视线,笑了笑,“天子必须死得庄重。明日我们就会为陛下举行国葬,那么便请娘娘届时送陛下最后一程路吧。”
谢皇后面色一改,只要南皇下葬陵寝,土盖一封,他们再没有更多机会开棺验尸。北魏口中所谓的“国葬”只是急着让民间的流言尘埃落定,但是......这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只要在葬仪队伍前往帝王陵墓的路途中掀棺,说不定可以将南皇死亡的真相暴露给城中的百姓。
谢皇后摇晃茶水,没喝,两杯茶水中都被她下了毒。
如果江拂西需要她饮茶来验毒,那么她一定一饮而尽。只是遗憾江拂西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斟酌片刻,谢皇后将茶水倒入盆栽土间:“明日我会来的。本宫累了,需要休憩,门外的士兵你们不用撤离,但只能守在主殿的门外,本宫睡得浅,寝宫院外不喜欢有人守着。”
江拂西起身告辞:“娘娘万安。”
门外兵甲的声音陆续消失后,谢皇后抚摸这柱梁上的飞凰,仰头哀伤地看着点燃的宫灯。
谢皇后神色不动,只是幽幽地叹气:“北魏国君贵为一国之主,何至于对我如此低三下四,非是蠢笨,就是有大图谋。”
“你在哪里蹲守有一个时辰了,腿不酸吗?出来吧。”谢皇后摸向袖管中的弩.枪,枪锋对准贴在墙角的宫女,“你不是本宫宫里的人,谁派你来的?”
宫女抬起头。
谢皇后眼中闪过不解,放下弩.枪:“天月?你来这里做什么?”
阮天月看向花盆,扭头对谢皇后道:“秋夫人,江拂西有仙术傍身,你用普通的毒也无法要他的命。”
“本宫也是迫于无奈......”谢皇后端详着阮天月的脸,招手:“乖孩子,你过来吧。”
“阮家的人都是贤良之臣啊。”谢皇后轻轻地叹气,“是陛下之前辜负了阮家,你的弟弟如今在长川前线领兵,父亲也坐镇江夏剿匪。本宫从前并非不知晓阮家一片忠良之心,陛下也有自己的无奈。”
谢皇后摸了摸阮天月的头,眼底发红,指腹揩去泪花:“这权力啊,讲究一个制衡,帝王家最是无情了。”
“但太子是个有情义的人,皇家也并非薄情寡义之辈。是太子和王爷一直护着阮家,才有阮家今日的东山再起。”阮天月摇头,“我明白的,夫人。”
“你唤本宫夫人?”谢皇后才发现她唤的是自己的本名,想起阮天月也是秋家的媳妇,坦然地笑笑:“也好。就叫我秋夫人吧。”
“不是的。我这样唤夫人并非是因为我嫁给了秋焕。”阮天月却继续摇头,“您是皇后,是国母,也是秋家的长女。您有自己的姓氏,百姓们都得知道他们的国母姓秋,名......”出于礼数,阮天月顿了一下,没有说出秋夫人的闺名。
谢皇后想不通阮天月这个时候乔装冒险入宫做什么,只以为是秋府逃亡的盘缠不够。她从妆匣下拿出一些价值连城的玉石珠宝,塞进阮天月手里。
“这些拿去当铺当掉,逃亡的盘缠应当是够了,再拿一部分去买一些干粮果腹,路上切勿奢靡张扬,容易引来杀身之祸。”
阮天月却没有看那些宝物,她将珠宝轻轻地搁下,扯掉身上的宫女衣裳,露出底下穿着的贴身银甲,跪地铿锵道:“秋夫人,我此番前来宫中,并非想要索要银两逃难。阮家数百年间出了几十位良将,更有运筹帷幄、精通兵法的先祖。我与兄弟们自幼一同学习行军布阵之道,武艺也不曾松懈过。”
“这几日百姓不满的声音空前高涨,仙门为追捕太子殿下从金陵中撤去了大部分势力,不如组织四方军阀百姓,一同抗敌。”
“但沈、戚两府......”谢皇后心有顾虑,还想说什么。
阮天月从芥子袋中掏出自己随身带来的一把弯弓,让谢皇后拎着宫灯凑近。
深蓝的天柱高阔,北辰遥远。
箭羽所指的方向,直直地瞄准那一弯浩大的月盘。
冷冽的月光鼓噪着夏日的蝉鸣,将她们两人泡在其中,心也在这些暑气中被蒸煮到沸腾。
“夫人可有看清那月亮上的黑点?”
谢皇后蹙眉:“那是仙门的传讯灵鹰。”
阮天月闭目,拉满弓弦,松手放箭,飞羽于底下百米开外穿透了传讯灵鹰的双翅,大鸟从月亮前直坠而下。
“如若京中没有良将,那便让我来吧。阮家府内子弟从前武斗,我的兵法和武艺也没有输给过冰轮。”阮天月说起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不由高亢几分,满含自豪,和谢皇后前些时日在春日宴集上所见的秋焕夫人完全不同。
大鸟已经一命呜呼,它翅膀后的这弯月亮却始终亘古不变。
万万年之前,直到万万年之后。
又有几个人的名字能够不被青史抹去,和这月亮一样长久?谢皇后动容地想。
“秋夫人,我借着秋府的府兵信报,趁乱到各处摸清了这城中四十八坊大概都囤积着的武器式样,各家各户目前大概还有多少余粮,但我们不需要长久地作战,只需要天亮之前在各个坊间制造异象,告诉百姓们是北魏行事触怒天庭,降下了神罚。”
“我们这边没有修士,要如何才能制造异象?”秋夫人安静地看着阮天月的脸。
“异象由我们自己制造,烧了金陵城中所有木制房屋,北魏不熟悉金陵中的地形,势必落于下风,百姓无家可归,哪怕是半路组成的一只军队,实力也绝不可小瞧!”阮天月眸中有风雨、烈火、野马、尘埃、生灵、山海、乾坤。
“先贤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今日南朝已被逼到绝路,此番不打出去,夺回其他的城池,空守着金陵,我们也依旧无路可走!”
然而秋皇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的神色,抿了一口茶,淡定地告诉阮天月。
“这是一场必败的仗,你如果真有这么出神入化的领兵才能,不如这一次自保。我南朝不识贤明,亏欠了你,你大可抓住北魏的机会,趁着这一次立在世人的面前。”
“再厉害的阵法,你也明白,我们只能给后来者争取机会,逃不远的。”
她在给阮天月选择的机会。
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仗。
阮天月咬住下唇,再次跪下,掷地有声:“这场仗值得我去!”
“几万将士尸骨无还也是值得的,我们哪怕粉身碎骨也守不住身后的土地,我们守的是南朝的尊严。”
“不是谢氏一家,是我们世代忠良,万万人家国的尊严,一个王朝最底线的尊严。此战不可退,死亦足昔,虽败犹荣。”
秋皇后凝视着阮天月的脸,缓慢地笑起来。
“好!本宫和你一道,就把我南朝最后的忠诚死士交给你。”
阮天月抱拳,轻声应:“夫人,我——”
秋夫人握住她的双手,柔声轻笑:“你和秋焕一样,唤我姑母吧。”
此时秋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秋焕翻遍了府内每一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