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中心五楼的小阳台,天气出奇地好,顾云来从顶楼下来,洛杉矶的晚风吹在脸上,有种让人错觉自己不在搞科研、而是在度假酒店喝下午酒的错觉。
“许医生,你整天坐在电脑前,不怕得静脉血栓?”他的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调侃,却掩饰不住那份刻意为之的关心。
许天星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来讲健康课的吗?”
顾云来笑笑,径自在他旁边坐下:“我听说你那八年制的课表比魔鬼训练营还狠。”
许天星没否认,只是语气淡淡:“你想听哪一段?早上上解剖,下课去拉尸袋,晚上接着值班。连续挂两学期,直接变成本科生,再挂一次,连毕业证都没了。”他的声音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
顾云来扬了扬眉,有点意外:“这么严重?”这种极端的淘汰机制,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
“那可是中国顶尖的医学院,相当好医生,不都是这么过来的。”许天星淡淡说着,又低头敲报告,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
顾云来盯着他半晌,目光从他低垂的睫毛滑到微蹙的眉心,再到紧抿的嘴角,忽然开口:“那你那时候……没谈过恋爱?”声音有一些试探性的轻快,也有掩饰不住的好奇。
许天星头也不抬,语气里带着自嘲:“你觉得那时候有时间?我看谁都在想,这人要是哪块地方出毛病了应该怎么治。”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瞬,又继续敲击,节奏没有丝毫紊乱。
顾云来被噎了一下,轻笑出声,笑意直达眼底:“原来不是没人追你,是你拿人当病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语气中的玩笑里掺杂着温柔。
许天星手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等对方靠得更近了一点,才终于抬起头,那一眼带着锋芒,像是手术刀划破纱布,不见血,却不容忽视,“我倒听说你挺闲的。”许天星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每天都有人在实验楼门口堵你,男的女的都有,轮流给你送咖啡,打印讲义,中国学生群里的头号交际花……”语气里带着明晃晃的讽刺。
“胡说八道。”顾云来笑得更大声,许天星这才发现,原来他有两颗整齐的虎牙,显得格外鲜活,“我就是人比较nice,跟谁都能聊两句。”他摆摆手,像是要把这个话题轻轻抹去,“再说了,我那能叫交际花吗?我那明明是……”
“对你这种人来说,好是不是代表都可以?”许天星淡淡的问,但语气中的试探显而易见。
顾云来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被看穿的复杂情绪:“哎呀,你这是在骂我滥情,还是在吃醋啊?”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不再是那种表面的轻快。
“你真是有病。”许天星把最后一个字轻轻吐出来,刚刚好不让人反驳,眼神中闪过一丝戏谑,仿佛享受着这种微妙的文字游戏。
顾云来看着他,眼神慢慢收敛起来,变得专注而认真:“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问出这句话时,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许天星顿了一下,手指在键盘上停住,抬眼看向对方:“你是想问,喜欢男的,还是女的?”他问的如此直接。
“你要是这么想,也行。”顾云来靠着桌子,语气带点漫不经心,但眼神却无比专注,“目前看起来你对整个人类都没兴趣,有女生喜欢你,你没反应,男的跟你表白,你也当人是空气。”
“我确实没兴趣。”许天星淡淡地说,“太吵了。”两个字轻描淡写,把所有可能的探询都挡在外面,顾云来歪头看他,刚想说话,就被许天星毫不留情地戳过去,“你最吵。”
顾云来不恼,反而笑了,笑容里带着某种得逞的满足感:“那你怎么还没转组?”他眼神直视许天星,像是要看穿他的伪装。
许天星盯着他看了一眼,神色冷淡,眼底却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像刀锋微闪,“你对别人笑,对我话多。”他的语气不急不缓,话锋却利落得像落针,“我只是怀疑你,是不是想对我做什么。”一句话,图穷匕见。
顾云来怔了一瞬,嘴角的笑意缓缓收住,眼神却变得格外专注,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许天星,那一瞬,平日里的调侃、从容、游戏人间的姿态都褪去,只剩下一个人最真实的渴望,他低声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句话一落,四周像是忽然安静下来,阳光从玻璃上折下来,正好落在他们之间那小半米的距离上,像一道被风吹开的时间缝隙,光亮中漂浮着细小尘埃,随着两人的呼吸轻轻颤动。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对视着,一个在探,一人在防,像多年未曾收尾的对局,终究落子成声。
“顾博士,”许天星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风吹过水面,“今天的采访,到此为止。”那笑容来得突如其然,不像他惯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克制、客气、带刺的笑,而是真正放松下来的一笑,甚至有点……甜,唇角浅浅弯起,眼睛里也带着一点光,是那种干净、通透、不设防的笑意,像晴天里忽然落下的一束光,甜得不真实。
顾云来愣了半秒,大脑像是被什么猝不及防地砸了一下,那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许天星这种人,一旦笑起来,真要命,像是冰层忽然碎开了一角,里面不是寒冷,而是盛着一整片春天,他盯着那张笑着的脸,喉咙像被什么卡了一下,半晌才笑了出来,那笑容里带着某种被点燃的火光,既像是被挑衅,又像是被邀请。
“那好。”他低声说,目光灼热又清醒,“下一场,我提前预约。”
实验中心四楼会议室里,投影屏亮着,光晃在桌面上,将文字和图表投射成模糊的光影。报告排练已经进入第六轮,组员们早就开始摸鱼,有人在偷偷刷手机,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有人靠在椅背上打哈欠,连掩饰都懒得做了,房间里弥漫着一种疲惫的低气压,混合着冷气和咖啡的味道,只有顾云来和许天星,还站在屏幕前对照每一页细节,像两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第十七页这里的算法逻辑跳了,前一段是心率变异系数,后面直接跳风险权重,你要不要加个过渡句?”许天星指着投影上的数据框,声音冷静而专业,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在讨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技术问题。
“嗯。”顾云来点头,手指飞快敲在键盘上,干净利落地改完,没有多余话,侧脸在投影的蓝光下显得格外锋利,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与平时笑意盈盈的样子截然不同。
许天星偏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悄然在对方脸上停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这人今天有点安静,从他进门开始,就没再笑过。
平时他讲解模型的时候总爱带点调侃语气,哪怕是数据错误,也能说得像段子一样,活跃得不像个冷面霸总。但今天,他全程沉着、清冷、克制,像是换了一个人,只说必要的话,做必要的解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流露。
反倒是他不说话的时候,那股目光落在你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压迫感,像黑夜里的捕食者,安静却危险,每当许天星发表意见时,顾云来的眼神都会牢牢锁定他,专注得仿佛世界上其他一切都不存在。
许天星本能地抿了抿嘴,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转移话题:“你不舒服?”声音里透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关切。
顾云来没抬头,声音低得很:“没有。”
“那你怎么不笑了?”他说得随意,像是玩笑,又像是不自觉地试探。这句话一出口,许天星自己都有些惊讶,他什么时候开始在意顾云来笑不笑了?
顾云来这才停了动作,抬眼看他,目光沉沉地落下来,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不是你说的么?”他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我笑着讲话,你就不信我认真。”
空气静了三秒,那一瞬间,许天星居然有点想让他笑一下,那种熟悉的、带着几分轻佻的笑容,不然……太不习惯,太让人不知所措。
他转身去喝水,声音压低,掩饰着内心的微妙波动:“你倒是挺听劝。”
“我不是听劝。”顾云来走近一步,站在他侧后方,不紧不慢,呼吸近得几乎能感受到温度,“是认真了。”
许天星手一顿,水满了,溢出来一点,淌过他的指尖,他却像被定住般没动。那句话在他耳边回响,带着某种不容忽视的重量,水柱啪嗒啪嗒地滴在桌上,他终于回过神,拿了纸巾擦拭,侧头冷静道:“你认真什么?”声音依然平稳,但呼吸却轻微地加快了。
顾云来看着他,眼神一点点沉下来,像是终于不再绕弯子了。他的目光直视许天星,毫不掩饰,毫不退缩,带着一种近乎赤裸的坦诚,“我认真在意你。从你第一天坐在我项目会议里,怼得我说不出话的时候开始。”这句话落下,整间会议室静得只能听见冷气的声音和两人微微加快的呼吸。
组员们在另一头讨论声压得很低,像与他们所在的角落被玻璃墙隔开,处在另一个世界。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
许天星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没有变,但眼底明显有一瞬微妙的动摇,像平静湖面下的暗流。他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巾在指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不是没遇到过“对他有意思”的人,无论男的女的。可那些人通常会急着靠近、急着示好,然后在他冷淡回应时退却,像被他的冷漠冻伤。
顾云来不是,他不说的时候像个精英,不动声色,进退有度,可一旦认真起来,那种强烈的专注让人几乎无处可逃,就像他研究那些医疗数据时的沉浸,全神贯注,不容忽视,就像现在。
他居然有点……招架不住,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让许天星内心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这样不笑,比你笑着的时候危险多了。”许天星低声说,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警告,眼神却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顾云来听了,眼里忽然有一点笑意,“我知道你动摇了”的笑,那种笑意像一道微光,照亮了他整个面容,却不减半分认真。
“那你最好习惯一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笃定,像是已经看穿了许天星的所有防线,他说完,转身回到电脑前,又开始专注地修改报告,但他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始终没有褪去,知道自己已经在许天星心里埋下了种子。
而许天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手里的纸巾已经被捏得微皱,水早就擦干了,他却没有松手,他的目光在顾云来身上停留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仿佛在试图解开一个复杂的谜题。
午夜,UCLA实验楼安静得几乎没有人声,走廊里只剩风吹过窗缝的轻响,像是老建筑在黑夜中的低语。
实验中心五楼突发火警,警报器刺耳地响彻整个走廊,红光在天花板一闪一闪,像是整个世界都陷进了警告模式,原本死寂的建筑瞬间被骤然响起的警铃唤醒,刺眼的红色应急灯光将每个角落都染成了不详的猩红色。
所有人都被紧急疏散,浓烟从设备间蔓延开来,一圈圈灰色的雾气沿着天花板攀爬,楼道里是匆忙逃出的科研人员,还有消防员推着灭火器冲进去,沉重的靴子在地板上踏出沉闷的回声。空气里带着电线烧焦的味道和紧张的脚步声,混合着人群压抑的低语和惊慌的呼喊。
顾云来一眼就发现,许天星没在队伍里,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陌生或熟悉的脸,心跳瞬间加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从胸口蔓延开来。那双总是带着从容笑意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里面只剩下赤裸裸的焦虑。
“许天星呢?!”他大步走到前台,眼神一瞬变得凌厉,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感,“他今晚加班,在哪个实验间?”
“他在东南角小办公室,数据那间!”有人回应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惊慌。
顾云来没多说,转身就冲进了楼道,越过隔离带,推开烟气弥漫的玻璃门。他的动作果决而迅速,没有丝毫犹豫,像是被某种本能驱使,没人拦得住他,甚至都来不及伸手阻止,只看见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浓烟之中。
实验室小间内,许天星睡着了,他太累了,过去七十二小时里,他只睡了不到十个小时,分析完最后一组数据后趴在桌上眯了会,耳机塞着,听不见警报,身边的手机也没电了,窗户是关着的,外面火警广播声被层层玻璃隔绝,实验室的隔音效果太好,反而成了潜在的死亡陷阱。
直到他感觉有人拽了自己一把,力度大得几乎让他肩膀一痛,然后,是顾云来的声音,带着喘息和一点掩不住的焦急:“许天星,醒醒!走了,快走!”那声音里不再有平日的从容和调侃,只有赤裸裸的紧迫和关切。
他猛地睁眼,视线被一片混乱的红光刺得一震,鼻腔里是呛人的焦味。周围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