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雾里到底有什么?”
尤遥的担忧写在眼睛里。
凝澜心下触动,她很喜欢尤遥的眼睛。
纯净无暇里藏不住一腔热血,而且这份热血似乎能强大到让她义无反顾地为她人奉献自己的性命。
“娘子在担心自己会丧命于此吗?”
尤遥点头,但又摇头。
“我当然担心我的性命,但不仅仅担心这个。”她走到凝澜旁边的位子坐下,“你要一整晚都守在这里?”
凝澜轻轻颔首。
“每一天?”
凝澜笑里带着凄凉:“至少在我阿婆生病前不是。”
尤遥不语,她看到了凝澜的悲伤。
悲伤具有感染性。
尤遥沉下声:“你若不想说,那便不说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凝澜眼里摆着无所谓,“我早就忘了痛是什么感觉了。”
凝澜记得自己从三岁第一次搬家,到现在已经有六次了。
其中最舍不得的一次搬家是在九岁。记得临走前,她对阿婆哭着喊,我不要走,我不要再搬家了。
她舍不得村后头那条小溪,舍不得麦田里夕阳,舍不得她在这里留下的每一个生活的痕迹。
但是再舍不得又怎样,作为丘山岭秦氏族人,这是她们的宿命。
这样的生活,凝澜早就习惯到有些麻木了。她曾经问过阿婆,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打破诅咒吗?
阿婆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和她讲了故事。
曾经有个男将军率军路过秦家村,走过后山的赤溪时,他一见钟情爱上了一个浣洗姑娘,便命整军驻扎在秦家村外。
他跟着姑娘走回秦家村,姑娘回头警告他滚远点儿。
将军被姑娘豪爽的性子吸引,就算知道秦家村有鬼魅借浓雾杀人,也毅然决然跟着姑娘进村了。
姑娘原本以为他就是一介武夫,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道士。
他制出能让人短暂适应浓雾的符水后亲自去浓雾里与那鬼魅一战。
凝澜追问,然后呢?他成功了吗?
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多余问,若真成功了,她还至于现在三年搬一次家吗?
阿婆继续说,他虽没有成功,但也将那鬼魅重伤。之后十余年,村子便再也没有起过浓雾。
但是,到底只是重伤,如今这鬼魅又卷土重来。
凝澜垂下头,而后又想到什么,猛然抬头问阿婆。
对了!那最后姑娘爱上将军了吗?
阿婆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爱上将军。
不知道是因为想摆脱秦氏的诅咒,还是什么其它原因,姑娘跟着将军走了。
那时正值乱世,将军乘着东风做了枭雄。
而姑娘却再没有任何消息。
******************
尤遥从故事的余韵中抽身,她看向桌上的茶壶:“没想到这符水还有这样的来由。”
“那我们现在喝的符水,难道是那将军留下来的?”
尤遥有时候脑子直得可怕。
“娘子在说什么梦话,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凝澜开口笑道,“这符水是我制的。”
“原来你还会道术。”尤遥惊讶。
“我从小便跟着阿婆学习道术,想来是受那将军的启发吧。”
尤遥点头,若有所思。
“娘子在想什么?”
尤遥确实有了个想法。
“既然能将那鬼魅重伤,那就能将她杀死。”
凝澜打住她这个危险的想法:“娘子,多多惜命呐。”
尤遥只好憋回想法。
她突然想到:“为何你们是每三年搬迁?”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前两年一切如常,只有到了最后一年浓雾才会出现。”
尤遥内心悄悄吐槽,这鬼魅有够蠢的,找一个地方能找两年。
“那你们两年搬一次不就好了?”
凝澜叹了口气:“我们先祖也是像你这么想的。所以才会从最开始的五年搬一次变成现在的三年搬一次。”
“我们搬得越早,鬼魅就找得越快。”
“其实起初,雾里并没有鬼魅,”凝澜继续说道,“可万物有灵,慢慢地雾越来越浓,诅咒才滋养出鬼魅来。”
尤遥扯着嘴:“万物有灵?”
凝澜正色:“如今这鬼魅已经不知发展到何种力量,娘子千万不要以命犯险。”
尤遥知道事情的严重,但她还是不甘心。
“那你们就这样世世代代受着这浓雾的困扰?”
“这是我丘山岭秦氏的宿命。”
凝澜脸色凝重又无奈。
“我早已认命。”
******************
第二天天还未亮,尤遥便从被窝里爬起来,见浓雾已经散去,她拿起剑走到院里。
尤遥推开前门,抬眼看到一个她怎么也想不到会现在出现在这儿的人。
“赵晗元?”
尤遥走到院子,不可置信地绕了他一圈。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能这么早起来扎马步?”
尤遥还处于震惊当中。
赵晗元头冒着汗,颇为得意地道:“昨日娘子让我好好表现,我岂能放弃这个表现的机会?”
尤遥竖起大拇指:“我实在佩服你。”
见他如此积极主动,尤遥有些得寸进尺:“你这个马步扎得非常好啊,我已经没有什么错可以挑出来的了。”
赵晗元挑眉:“小菜一碟。”
“所以你现在需要更进一步。”
“从明天开始你扎完马步后就去绕圈跑步吧。”
赵晗元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
尤遥拍他的肩膀:“你自己说要好好表现的。”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晗元现在是有苦说不出,还只能硬吞下去。
“好了,不说废话了,我也要开始练剑了。”
待到二人晨练完,坐在椅子上喝水时,楚随川才伸着懒腰从房里走出来。
“诶,尤娘子,赵郎君,你们已经起来了?”
“不仅已经起来了,还练完剑了。”尤遥回他。
楚随川怪不好意思的,“随川近日练功确实多有懈怠。二位下次晨练,若是得空便叫上我一起好了。”
赵晗元当然不乐意他插进来一脚,刚想把他挡回去,凝澜从后屋走了出来,她搀着阿婆,“你们可都收拾好了?”
尤遥点头,“都准备好了。”
阿婆拍拍凝澜的手道:“去吧。”
“我给诸位带路。”
尤遥三人向阿婆作揖道别后,便跟着凝澜出了院。
白天的秦家村与晚上截然不同。
虽没有楚随川记忆中的热闹,但也算是熙熙攘攘,叫唤不绝。
他奇道:“受着浓雾侵扰,大家居然还能有精力出门做生意。”
凝澜颇为自豪地说:“就算是被浓雾侵扰,秦氏族人也不会放弃好好生活。”
“每到一个新地方,大家都会忘却过去一年的痛苦,重新将家门打开。”
即使她们只是暂时掩盖伤口。
四人走到村头,尤遥看到村外树林里悠闲吃草的小毛和马,庆幸自己没把它俩牵进村里。
凝澜站在石碑旁边静静看着她们。
尤遥牵着小毛走过来。
“秦娘子,多谢。”
凝澜摇着头说:“没什么好谢的。”
尤遥余光瞥到石碑后的破庙。
她想起昨晚临睡前问凝澜的话。
“那你们如何能在这鬼魅的侵扰之下举村搬迁?”
“用这个。”
凝澜抚着头上的木钗,将它拿下。
“先祖在这木钗上用了咒术,在浓雾出现后的第十二个月满之夜把这木钗插在村门口庙里的香炉之中,就能短暂地将那鬼魅困在庙内。”
她又将它斜插回发髻里。
“时间紧张,所以我们几乎什么都不能带走。”
尤遥沉默片刻。
“有人走吗?”
“什么?”凝澜一愣。
“像故事里的那个姑娘一样,这么多年没有族人离开村子吗?”
凝澜认真思索了一会,摇头道:“没有。”
“我们丘山岭秦氏世代避世而居、自给自足,与外界不多接触。”
“大家只想守护在一起,给彼此力量。”
赵晗元这时在旁拍拍尤遥,打断了她的思绪。
“娘子,我们该走了。”
尤遥骑上驴背,行了几步后,她回头看向村里,村民笑脸相迎,孩童追逐打闹。
谁能想到这样安乐的村子竟然常年被鬼魅扰害呢。
尤遥心里着实有些沉重。
赵晗元在她身后,俯看她的忧虑。
“娘子担心村民们?”
尤遥轻叹一声:“我从没和她们有过来往,何谈担心?”
她知道自己的正义感在作祟。
当然说好听点儿是正义感,说难听点儿就是多管闲事。
赵晗元轻轻环住她,拉着驴绳。
“我知道娘子心善,但佛家语,莫问她人因果。”
尤遥沉思:“你说的对,我不该擅自介入她人因果。”
三人按着凝澜给她们的指向,继续向着楚家山庄行去。
但不知怎的,小毛和马今日都病怏怏的,三人行至傍晚也没行多少里地。
看着它虚弱的眼神,尤遥心疼:“它俩都没什么精神了,今日就这样吧,明日再赶路。”
楚随川应承:“也好,我看马儿也有些累了。”
此时正值黄昏与黑夜交际之时,鸟雀鸣叫,划过夕阳,又飞向满月。
尤遥抬头看向残空。
凝澜苦涩而坚定的脸庞映在她的脑海里。
“娘子。”
赵晗元看着她被夕光映红的侧颜,心里微有感应。
尤遥苦笑一声。
“戊君,我是不是很不听劝?”
“娘子之前还教训我呢,如今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就忘记了?”
赵晗元浅笑,目光灼灼。
“娘子既然想去做,那便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