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少?都给我。”
陈周疑惑:“你要这么多现钞干嘛?”
“这孩子才十六岁,是应该上学读书的年纪,她这样每天在街上游荡,早晚要……要出事。”
时影青本来想说,“早晚要学坏”,可是话到嘴边,她意识到,“学坏”这个词她用得太轻巧、太高高在上了。
这个女孩还没有建立自己完整的是非观念,就已经被迫浸泡在染缸里,而时影青自己从出生就衣食无忧,既往人生的每一步每一个阶段都有万全保障,充足供养。
陈周听了时影青的回答,停止从包里掏现金的动作,再次把拉链拉好,边把包背上肩边说:
“你要给的话,别给太多,不要超过二百雷亚尔。”这是一句不带感情的理智叙述。
……
时影青不明原委,但她还是听进了陈周的话,最后只给了少女两张纸币,让她留着购买食物。少女莱斯本要拒绝,但时影青告诉她,这是作为邻居的谢礼,算是C国人的小小习俗,让她不必客气。
“为什么?”两人顺利坐上了返程车,时影青这才把心里的疑惑问出口。
“给钱也没用,”陈周摇头,“这里的孩子就算有学费,也没有学校给他们读。而且她们手上现金太多还有危险,轻则被抢劫殴打,严重的还有可能就此被毒贩盯上,染上毒瘾。”
……
积重难返。
……
贫穷不是最坏的情况,最坏的情况是,连钱也无能解决的困境,甚至还会带来更深重的困境。
……
因为钱还不够多吗?时影青想,如果她有足够多的钱,她可以建学校,她可以雇佣老师,那她也能让这片山坡上的孩子都自觉去上学的吧?她是不是也能把整个城北都变作城南?她能否让这座城市再无“南北”?
时影青眉头皱了起来。
陈周仿佛看穿了时影青心中所想似的:“你知道这个国家有多少这样的山坡吗?”
“你知道,”陈周停了停又接着说,“即便是在你刚刚办了画展的那个北美最发达的城市,有多少流浪汉、瘾君子、和未成年娼妓吗?”
陈周仍是平淡而无波澜的语气,可让时影青听着感觉南美的初夏都要降温了,这人怎么这么冷呢?
“……在A国阿巴拉契亚部分山区,居民平均寿命还不到50岁,还有,在我们之前那个咖啡种植园的邻省西南深山,仍有人吃不饱饭,读不起书……”
“所以呢,那就什么也不做?” 时影青有点丧气,她不喜欢陈周这样的理智疏离。
“所以,你不是个画家吗?你没有什么都不做啊,你一直在画画,在办画展,难道不是吗?还是说我记错了,你其实是个慈善家,哪里有苦难你就拯救,哪里有贫穷你就施舍?”
“我只是……” 时影青不知道说什么,她根本没想那么多。
陈周伸出手用拇指轻轻抚平时影青蹙起的眉间:“我知道,你很好,你有一颗又软又热的心,但每个人都有他要做的事、必须做的事、必须要自己去做的事……
你很好,所以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这个世界就一定也会变得更好一点……”
时影青知道陈周在说什么,她也知道,陈周怕“冷”到她,已经把那些最凛冽的观点用温和的语言包裹。
其实陈周还不够了解她,她虽然感性,有时理想主义,但她有胆量直视冰冷、锋利、残酷、甚至幽暗的现实。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弹性”从何而来,或许这是来自父母的“基因财产”?
“那你呢,你也好吗?你有什么事要做?”时影青不再纠结,她顺着陈周的话反问回去,也借此改换话题。
“我?……我在这边还有一场柔术比赛要打,在南城的赛场……”
跟时影青提到自己要打实战,陈周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下来,好像要做什么亏心事似的。
不必签订什么契约,如今陈周的生死安危已经无法如从前一般理直气壮的由她自己决定了。
“什么时候?我要去看。”
“下下周六,应该,跟你北美西岸画展的行程有点冲突……”陈周的声音有越来越小的趋势。
“这么快?你身上的伤,没关系吗?”
“没关系,看着吓人而已,我拍垫子从不拖延,没有重伤,休养两周足够。”陈周信誓旦旦。
还挺自豪?时影青翻了个白眼。
“我两周后的那个对手好像今晚在南城有一场比赛,你想不想看?”
“想!那我们现在就直接过去吧。”
“好。”
……
南城的赛场以R城著名的柔术世家姓氏命名,由多家跨国公司赞助修建,三年前在老赛场原址落成,配套设施高端。
与北城的赛场不同,南城的赛场的赛事十分专业正规,性别,量级段位,年龄,专业业余等划分明晰,且在赛前检测,禁忌,保险,犯规动作等方面也要求严格。
两人到时离开场已经不到半小时,前排位置早已售光,陈周咬咬牙加了价才在票贩子那里买到了两张稍好的位置。
今晚有四场比赛,每场正式比赛时间6-10分钟,算上场间休息,表演,裁判打分,广告和选手准备时间等等一共要将近两小时。二人担心看到一半会饿,在场外买了两份炸肉丸子垫肚子。
这炸肉丸味道好,走到安检口,陈周那份早已吃光,时影青吃得慢,虽然嘴里嚼得鼓鼓的,纸盒里还是剩了两个,安检人员不让带食物饮品进场,只好让陈周消灭,陈周乐得帮忙,风卷残云,一脸满足。
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周表演肉丸子消失术的时影青不舍地撅起了嘴。
陈周失笑,这家伙太可爱了。她拿纸巾轻柔擦擦时影青的嘴角,笑眯眯地哄道:“没吃够的话,结束出来再给你买,好不好?”
时影青闻言立刻扬眉笑开,心中不觉感叹,自己真是很好哄。
场馆内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她们买到的是第五排的座位,除了她们两个的位置,周围都已坐满观众。
出乎时影青的意料,观众中亚裔面孔很多,陈周告诉她,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在这边工作或定居的日裔。事实上,不只是柔术馆内,在B国的马路上看到的亚裔也大部分都是日裔,他们中的很多已经在B国生活了几代人。
高悬在场地中央正上方的斗型屏上滚动着今晚的四场比赛的英文预告字幕,依次是:男子柔术业余组,男子柔术大师组,女子柔术大师组,女子综合格斗组。
陈周给时影青简单讲解:男子大师组是黑带VS红带,女子大师组是三十六岁以下级别黑带VS黑带。
有红带出场的实战比赛一直比较稀有,而女子大师一组的黑带对决也必将十分精彩,这两组对战很可能是今晚一票难求的原因。而最后的女子综合格斗组,招式节奏灵活多变,规则开放,因此观赏性也很强。现在看来,她们能临时买到票可以说是运气不错。
陈周两周后要遭遇的对手打便在最后的综合格斗比赛出场。
第一场是男子三十岁以下的组别,两名青年选手都身着白色道服,区别是一人腰间系紫带,一人系棕带。
时影青感觉自己发了个呆一场8分钟的比赛就过去了。
这是她第二次现场观看格斗比赛,第一次就是一年前在八角镇看陈周打的地下拳赛。
她还清晰记得当时她神经高度紧张,紧盯着拳台,只有不到两分钟的比赛好似被她的眼睛慢放。恐惧紧张的同时,她也的确领略到了格斗比赛的残酷魅力。
但是,这个柔术,好像就没有那么刺激神经。
是因为场上没有陈周吗?
不是的,她知道,起码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柔术的降服方式不似其他格斗术,不会为观者带来那般直白的视觉冲击。对阵中充斥着绞锁,压制,□□被在一个角度上拧扭成诡异的姿态,一个转念,又在另一个刁钻的角度上逃脱。
时影青承认,她看不懂,她看不懂胜者是怎么得分的,她也看不懂,为什么刚刚还在优势位置的人,转眼就漏出痛苦狰狞的表情忍不住拍垫子认输求饶。
双方长时间的贴身肉搏,在垫子上翻滚的时间远超站立的时间,皮肤贴着皮肤,汗水蹭在彼此身上……
因为不懂,第二场男子大师组,黑带对战稀有的红带,时影青也没看出明显差别和厉害之处。
她转头看一旁的陈周,倒是能看出一点差别来:陈周似乎比看第一组时更加专注,第一场时陈周还端坐靠在椅背上,现在她身体前倾,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台上,左手捏着下巴,是专注思考状。
时影青这样几个分神之间,第二场大师赛不到七分钟时突然宣告结束,黑带tap,红带以降服取胜,邻座几个日本人从座位上站起身鼓掌叫好。
时影青一脸疑惑问陈周:“这么快结束了?这也没怎么样啊,这黑带为什么就tap了?”
陈周说这是经典的直踝固,一旦成形,黑带再晚tap半秒腿就要断。
……好吧。
第二场结束后,穿插了一段青少年卡波拉表演,动作花样繁多,行云流水,有点像C国的传统杂技,时影青终于看得津津有味。
卡波拉表演后就是女子大师组,组别是大师级,但两名选手都在三十岁以下。
女性选手仍身穿纯白色道服,两人均系黑带。
不同于男选手道服内的赤膊,女选手道服内都会再穿一件运动内衣。
两人发色一棕一黑,看名字都是本国人,身高身形也很相近,黑发那位看起来肤色更白一点。
在时影青这个柔术外行眼中,女子组的比赛对她来说似乎比男子组更“清晰”,更容易看懂。
当女选手的肌肉关节骨骼被形成的各种杠杆力量撕扯、扭转、绞索,她发现自己更容易理解和领会每个招式给台上选手带来的□□杀伤力。
而不管什么样的招式,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降服对手……
时影青忽然就领悟了,陈周昨晚缠绵事前说的那句诨话:
“降服可以有很多种方式。”
……
“很多种”、方式吗……
南半球潮热的初夏夜,聚光灯照亮四角拳台上胶着的战况,在台下嘈杂观众席昏暗的光线里,时影青一张俊脸后知后觉地悄悄然爬上了些许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