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疏淡的风送来几声雀鸣啁啾,窗户边一阵熟悉的轻响,折回川抱着还没睡醒的阿兰猫儿似的跳了进来。
昨夜四更时分,寒江雪一行人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客栈,小姑娘自然是随两个女孩子住,闻夜月自觉去了外间打地铺,留陆麟川照顾他师尊。
回去的路上一直是闻夜月抱的孩子,他们原以为把阿兰分给逆折姐妹带她会闹,连出来时带了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可以哄一下宝宝都想好了,没料到阿兰乖乖巧巧地拥住了折回川,在极度惊恐和疲惫之下还是不肯睡去,要挨个道谢再说晚安才闭上眼睛。
房间里,左边架子床的纱帐没全放下来,她陆师弟伏在床边,黑发还规规整整地束着。
一只手伸出来揉乱了他的头发,陆麟川还迷迷瞪瞪的,眼困得睁不开,习惯性地捉住那只手就要塞回被子。
寒江雪失笑。他听到动静已经醒了,休息几个时辰好了一些,也睡不着,于是抖落了钳着自己的龙爪子,拍了拍徒弟脑袋,低声道:“上床歇一会儿。”
“……要喝水吗?”陆麟川配合地让他搓,迷糊回应,并猛地站起来,吓了寒江雪一跳。
青年那拍脑袋的手只好一转往他腰那儿揽过去,轻轻往回拢,困得找不着北的少年便向床上倒去。扑入熟悉的冷香中,陆麟川颇为安心,没几分钟就睡得深沉了。
这时候,寒江雪才有空招待刚来的客人,他微笑着小声道:“让他睡会,我们去外间说吧。”
言毕,白发青年把被子盖到孩子身上,自个儿翻身下床,很快坐进昨天拼好的雕花木轮椅里,这一款优化了许多,主打一个轻便,还贴心地铺好了绒毯。
折回川自觉上前推车,阿兰也醒了,乖乖牵着她衣角,三人静悄悄地去了外间。
说是外间,其实不过是立多了一块屏风,又设有一张软榻和小几,可供茶话休息。
“寒师叔早安,折师姐早安。”闻夜月收拾利索等着了,见双马尾姑娘身后又探出一颗嫩生生的小脑袋,他不由微笑,“阿兰也早上好。”
今天要做些什么其实无甚可以商量的。
昨天夜访城主府,无困风霜与乘舟梦的兄弟关系真实性从他们身形和说话的熟稔程度来看,可信度很高;接连遇到的城中抓人事件以及他们嘴里的“管事”估计和目非昔脱不了干系。
换言之,千山绝收到的举报信已验证十之八九,至于做祭品、又祭的是什么,恐怕要见到举报人才能知晓。找人的担子便落在他寒江雪的头上了,信里说得挺玄乎,“自然相见”,想来举报人应是藏在暗处窥探着这座城,筛到符合他要求的再出来。
至于小辈们则是要听乘舟梦的指示完成历练,不过看样子,这位城主的兄弟忙得很,约莫会派几样敷衍的任务下来,届时还可以趁机调查城郊的情况。
巧妙地表明身份然后碰面啊。青年不自觉地摩挲着下巴思考,这我熟,老本行了。
他心中有了计划,拿出几张传文符嘱咐一番,又说道:“小闻帮我算一下。”
闻夜月殷勤地摆出他的道具,只见罗盘之上群星辉映,连成一线,指向了北方。
“寒师叔,您看,北方大吉。”
寒江雪奇怪地瞥他一眼,余光瞧见阿兰,了然道:“喔,哄我帮你送孩子回去。”
“哪里的话,师叔神通广大,寻物途中顺手为之……”闻夜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夸不下去了,于是把小姑娘从折回川身后揪出来,暗示她给伟大的寒叔叔推轮椅。
可怜阿兰五六岁的年纪,身高有限,勉力把手搭上车把子已是艰难,还得踮脚尖。
折回川踩了他一脚,让阿兰先下来,骂道:“闻三傻,做事前能不能过过脑子,阿兰像是推得动轮椅的样子吗!”
她盯着车的背板回忆,昨天陆麟川好像有装一个调节高度的机关,但她只有弄散架的经验,又不敢乱动,便说:“你看看,陆师弟是不是在这儿装的机关来着。”
“我怎么知道你折奶奶想做的事,可不敢指导。”一和折回川说上话,闻夜月身上那点油嘴滑舌就忍不住冒出来,嘻嘻哈哈地闪到一旁鼓掌,“加油,加油。”
折回川欲拔刀又止,毕竟寒师叔还杵在边上不好代为管教,想到此处她瞄了一眼白发的青年,对方正满脸兴致盎然,支着脑袋津津有味地听他们两个折腾。
好吧,这个外间就没有一个正常的想解决事情的人在吗?陆师弟怎么还不起床?
愤愤之间,她突然听到阿兰清软的声音:“折姐姐,应该是这样调节吧。”
机关咔咔一转,两只把手降下来,这回小姑娘的手顺顺当当地握稳了,折回川一把搓上她耳后的蓝羽,赞美道:“我们阿兰这么厉害,姐姐都舍不得送你回去了。”
阿兰乖乖道:“阿兰也喜欢姐姐,但是阿兰不回家的话青婆婆会着急的。”
“阿兰住在哪里?”寒江雪问了一句。
“唔,”小女孩苦思冥想一阵,犹犹豫豫地,“相思阁,东城坊市的。”
“好像不是很顺路呢。”寒江雪偏头笑看她,阿兰眨了眨眼睛,微微绞唇,掰着指头数道:“寒叔叔送阿兰回家,阿兰用三颗糖果跟你交换喔。”
寒江雪觉得这小姑娘真是很会讨人喜欢,明明自己紧张得都有点站不稳了,眼神也装满羞赧,还是坚持主动,于是决定不逗她玩了,向她伸出手来。
阿兰耳旁的蓝羽轻轻一抖,做好了被抱起来的准备,然后就感到一阵冷香泠泠地笼着她,温柔的手臂揽在腰部——
内间闪出来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穿着整齐的窄袖短袍,上纹芦苇渔舟,皮带十分干练地把腰束紧,下蹬一双油亮的靴子,正是准时到场的陆麟川。
他不容拒绝地把阿兰抱起来,紧实的小臂拂开另一人瓷白的手,并将小姑娘好好地交给对方,押平毯子,才退到一旁,问候道:“师尊,早安。闻师兄、折师姐,早安。”
寒江雪悄悄把手缩回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心里却暗暗拿人家和自家龙崽子比较,还是川川儿懂事,一眼便看出他抱不动孩子的事实,而且总觉得小龙的黑头发更软和些。
他脸上的微笑明媚许多:“早上好宝贝儿,昨天晚上辛苦了。”
“我们已经商议好,今天早上,你同他们三个一起去历练,我送阿兰回家,调查再寻机会继续。喏,这是给你的符,拿好了。”
寒江雪递给自己徒弟一大包东西,最上面还放了一盒零嘴,不知道他从哪里藏的,折回川都看傻了。
“师尊不和我们一起吗。”少年垂着头,只能瞧见一片抿着的不高兴的唇。
青年不由失笑,招手示意他挨过来,也搓搓小龙脑袋,心里肯定了他家宝贝的黑发更软的事实,哄道:“没人盯着的时候你就溜出来,用定位符找我,给你买街上的玩意吃,好不好。”
陆麟川沉默着蹭了蹭师尊的掌心,绕到后头,咔哒一声又把握柄掰了回去,便往外推去,那俩人也赶紧跟上来,逆回川已在门头候着了。
从奢华精致的沧凌客栈后门离开,才出灵力结界,干裂的风就吹得膝毯上的绒毛东倒西歪糊成一团,贴着青年勾出一双病恹恹的腿。
寒江雪怀里抱着个小姑娘在秋声城城内缓缓地逛,时辰尚早,一线天光悬于东边,整座城枯死般沉寂,以他化神期的灵识来看,有淡淡的灰色雾气浮动在四周,灵气却意外充沛。
这一回出门他没有用隐身符,而是往头上戴了一个草编的斗笠,不消说,还是他们家心灵手巧的小龙编的。
真是搞不明白,手工活挺顺溜一孩子,怎么一进厨房就坏了呢?寒江雪摸了摸垂至胸前的纱幔,支着下巴随意地想。
阿兰没有斗笠,但是扎了一对可爱的丸子头,别满许多绢制的杏花,外罩面纱,很乖地窝在寒叔叔的大外披里,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
青年从纳戒里拿出记了地图的玉简来看。
秋声城内部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城区,北城建有了昨夜去过的城主府,周围全是本地高门大户,占了北向横着的一大片区域,贴着北城最外围还设有一圈内城墙隔断;南城是沧凌客栈所在地,宗门办事处也坐落于此,在普通民居之间相当显眼;东西二城均是民居,按纵横交错的街道分出许多小区域,居中的稍富贵。
靠近北城处,由主干道隔开的两个大区便是东坊市与西坊市,酒楼花街绕了一圈,那做玉简的修士还颇有研究地推荐道:“东城相思阁,西城登仙楼,不得不去的妙处。尤说这相思阁,听闻曾有落难凤凰相授乐艺,据在下身体力行,凤凰之说或许虚假,阁中姑娘的曲子的确颇佳。”
阿兰睡得挺香,不知是梦及何处,嘴边漏出一句馋坏了的话:“青婆婆……给阿兰弹一个糕吃呀。”
轮椅是沿着墙根往北走的,到了东城中部,百姓所居明显齐整了许多,全是土夯实的厚墙,里面钻来鼠倾米缸声、妇手抚儿声、夫啐晨痰声,间或有一句狗语,终于泛起沾了人气的咕嘟,只是还压抑着不敢太过。
再前些,东城坊市里活络的生意流动起来了,卖这卖那的人悄摸儿招呼,很快凑了两个柴夫过去。
最热闹的还是早点铺,门前木板拆了两片供进出,外面的桌椅坐满了人,老板站在汤桶后头揉他的面:揉一下糕,沾一层水,碰上他收尾的时候,那滑溜的热面团得了薄油,热气升腾,油泡晶亮亮地鼓出来,便切了一字摆在台前。
“这里也有黄糕啊。”寒江雪眼前一亮。
从前,得是许多年的从前了,在山西,他爹故意带他吃过这个。蘸点汤汁吧唧一口就得咕咚咽了,倘若嚼动起来,那就无趣,味也没有,却粘牙,八成得吐出来。
想到小龙崽子苦着脸嚼这糕的样子他就想笑,于是乐呵呵地溜达到摊子前,问老板怎么个卖法。
老板方才已注意到这两人,还以为是行动不便的哪家夫人携女晨游,一听大的开口,竟是清泠泠的男声,不由大为惊奇,推荐道:“这位夫……公子,进山糕太噎,不如吃点有馅的。”
这时候,寒江雪腰间备着的定位符亮了,有人寻他,正往这边来。于是他笑眯眯地说:“来一盘有馅儿的给我们小姑娘,还要两盘进山糕。”
“您坐,合计十枚铜钱。”
老板爽快地舀了两碗汤,三盘黄澄澄的油糕摆上桌,黍面的香散开来叫醒了阿兰。
“唔?”她看了一眼,很快抽出筷子夹糕蘸汤一气呵成,熟练地吞进肚子里,吃完才想起还要感谢,急急忙忙补道:“谢谢寒叔叔请阿兰吃糕。”
说罢,小姑娘又想起她这位叔叔不是秋声城人,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可能不会吃这种糕,于是乖乖地介绍:“青婆婆说进山糕是为了进山顶饱才吃的喔,要一口气吞下去。”
她看着寒江雪流利地一口一个,瞪大了眼睛,可爱得紧。
“阿兰吃有馅儿的。”寒江雪把小姑娘面前的盘子换走,轻松地说:“这盘就留给一会儿过来的哥哥吃。”
阿兰点一点头,哥哥应该吃糕也很厉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