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沉，一滴不慎吹落的白月点在乌云间，光晕委委屈屈。

起落的房屋黑影幢幢，突兀闪烁几下，疾风欲追不及，被借力的紫椴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扑簌簌落了叶，飘到暗处监视的人鼻子上叫他打了个喷嚏，心中疑惑这沧凌客栈怎么会有野猫闯进来。

两道人影从窗外跃入内室，闻夜月稍稍挪了窗的位置，刚好卡在监视者死角上，屋内情况顿时朦胧起来。

逆折姐妹轻巧站稳，便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原来是陆麟川在组装一架雕花的木轮椅，刚从纳戒里抽出来的木条摆了一地，还有一瓶润滑油。

“陆师弟竟还有——”逆回川大大咧咧开口，音到半截脚上一痛，单马尾姑娘委屈地看了她妹妹一眼，小声补完后半句话：“当木匠的潜质。”

“说话这么大声，真不知道你俩轻功过来的意义在哪里。”闻夜月本是抱臂靠在墙边，话没说完就很是鸡贼地跳开，还留了个影子在原地，果然被恼怒的逆回川一刀打散。

陆麟川不动声色地拿了一支细长的轴条，往青发少年的目的地一绊，对方摔了个大的。

这出戏逗得两位师姐想笑又不敢太大声，只好走过去帮着师弟拼轮椅，边收拾边挤眉弄眼，硬是把好好的两个轮子都拼散架了，被陆麟川嫌弃地赶走。

闻夜月还趴在原处，两条眉毛上下抖动，嘴角勾着可疑的弧度，憋得差点没喘上气。

“无妨，房内已布有隔音符。”左边幔帐中传来一道清冷声音，旋即一只素白的手拂开纱帘，寒江雪倚靠在软垫上，垂眸笑看屋里四个叽叽喳喳的崽子，道：“晚些再折腾，正事要紧。”

说罢，他从袖子里甩出来三个纸团子到桌上，看质感大约是画废了的符。

陆麟川停了手里的活儿，噔噔噔跑过去介绍道：“纸条上写了今晚探查可以去的三个地点。”

大家正要围过去看，他又一扫台面，齐整摊开纸团，郑重地说：“我师尊教了一样很好的方法来选择。”

“骰子？”闻夜月丢出一颗方形的青石，对方却神秘摇头，一点得意的小尾巴挂在弯起的嘴角上，不细看还不容易发现。

“陆师弟好骄傲啊。”折回川跟她姐咬耳朵，姑娘们对视一眼，暗暗肯定，三个少年好奇地盯着纸团，等待他的下文。

寒江雪阻止不及，他徒弟已经严肃地念出来：“点兵点将，骑马打仗，点到谁就选谁。”

配着“咒语”，少年神神叨叨地闭着眼戳来戳去，指法左右漂移，最后落在第二个纸团上，于是他捉起那张字条，慎重地说：“是秋声城城主府。”

空气微妙地沉默了一瞬，逆回川第一个出声捧场，那两个听了也纷纷行动，心想陆家养了一位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小姐的传闻好像是真的。

趁他们忙，寒江雪偷偷拉了闻夜月占了一卦，青石骨碌碌一转竟也停在城主府上，他这才放心叫来崽子往细里安排。

戌时刚至，万事俱备。

他们入住的客栈位于城南，挨着门派设的管事处，与城北的城主府遥遥相对，是沧凌水州惯用的青砖黛瓦样式，屋檐斜坡明显，外设灵力结界维持着里边的脉脉春景，环屋还造了条清浅溪流，就像凭空搬来一座仙岛似的。

沧凌派夜探秋声城小队得到了制符大师寒江雪的大力支持，每个人身上都贴了隐匿符和飘浮符，手拉手轻松绕过监视者的耳目，从亭台楼阁上方飘过，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真是奢侈，声音化风散去。

的确奢侈，周围民居好些的才有灰黄色砖墙，窗不敢开太大。

他们是沿着外圈往城主府走，越是往外越是荒凉，屋倒梁塌，尘积满地，一些断角和碎裂的蹄甲跌在泥里，看样子寂寞了许多年了。

折回川是在场唯一一个修为不到筑基的，虽然大家都有意无意多照顾她一些，小姑娘还是略显吃力，此时又见到这样悲冷的残局，不禁抓紧了自己的姐姐，手指颤抖。

“没事的，咱们不怕。”逆回川低声安抚。

“如果信上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些事的。”陆麟川沉声道。

闻夜月手中青光一闪，卦文玄动，他跟着那灵星的荧点往前走，寻到说话声处，也拍了拍折回川的肩头。

前头，寒江雪在等他们休整。再走几步就是城主府的后院，他缓缓运功，将神识凝成一根细线放出识海，如此动作果然减轻了头痛的症状。

他的神识轻松穿过层层壁障，很快扫到那位叫无困风霜的城主的大致所在，府中还有不少遮遮掩掩的地方。

终于有点化神期的感觉了，寒江雪在心里笑了一声，就在此时，另一股强盛的气息突然落入院中，暴躁地张开，青年轻轻皱眉，把神识收回。

“城主府似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对那四人说，“一会大家都要好好收敛气息，我会放出神识稍作掩饰，然后小逆小折去做你们师尊交代的事情，闻夜月随我和麟川走。”

“有意外可用此符召我。”

院前暂别后，闻夜月召出他的星盘，开始按寒江雪说的异常之处算秋灯凉的下落和玉中冰所在。

“寒师叔，我各占了一卦，两边结果都指向您刚才说的城主所在。”

寒江雪捏了捏徒弟的手心，陆麟川会意，牵着风筝寒跃过层层屋檐向中心奔去，两人掀过薄雾昏纱夜幔，干燥的风浮着热意，方圆十里空寂无人，幸而双手相牵处一点点传来稳定的活的感觉，叫那戚戚的心也落回胸膛，只觉安宁。

另一位孤家寡人识趣地缀在后头，司南为他拂开沉幕指前路，倒也没跟丢。

意外的是，他们在屋顶和逆折姐妹碰上了。

隐匿符还没有失效，是刀架脖子上的熟悉寒意提醒了闻夜月，他急忙掏出标志性的青石子求饶，对方遗憾地收刀入鞘，重新趴在屋脊后边盯着下面。

月色如水，树影婆娑，四方的院中空地上站了两个对峙的人。

一人袖摆反着雁形暗纹的银光，下午才见过，是城主无困风霜，此时他面上还挂着笑容，笑意却不达眼底。

另一人背对他们，穿着一身夜行黑衣，然而乘着今晚这不太明亮的淡淡月色，又正好两人相对，朦胧之中，这位黑衣人的身形竟好似年轻几岁的城主！

“他在哪？”黑衣人寒声质问。

这一嗓子掀起了在场所有暗访者心里的惊涛骇浪，因为这是乘舟梦的声音，甚至毫不掩饰。

“乘长老深夜访问鄙人宅邸，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至于这个问题……”

无困风霜皮笑肉不笑地续道：“你自己没盯好的人找我要什么？”

“别给我装傻，榆秋声，他可是你儿子，不在你这还能在哪，赶紧交出来。”

“都说了我不知道，你怎么不找你那个好管事要去，秋声城这些年我还不够惯着你们吗。”

闻言乘舟梦更加暴怒，刚想张嘴突然撑起一道结界，外边什么也听不见了，隐约能辨认出无困风霜似乎在解释。

两人越说越激动，乘舟梦明显不相信对方的说辞，数次打断他的话，城主也恼怒起来，碍于乘舟梦的修为不好发难，唾沫星子简直肉眼可见地互相啐吐。

你来我往输出了得有半盏茶时间，默剧演员手舞足蹈地叫着，表情变化相当夸张，乐得上边观众挨个勾着唇角不敢吱声，姑娘们在手心写写画画，很快就把另外两个少年拉进群聊，寒江雪便靠在一旁看他们眨眼撅嘴，瞧得十分得趣。

过一会儿，节目还在播，陆麟川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抓出他熬桃花蜜时的边角料挨个分了，一阵浅淡的甜香鬼鬼祟祟地递来递去，几人活像出来旅游。

正嚼着，院中情况风云骤变，竟是无困风霜率先出手。

只见他袖袍一挥，轰隆隆飞出九十九道雁形银光向乘舟梦刺去，白净儒雅的脸皮上也浮出许多羽毛，大雁虚影在他背后显现。

“又是这点本事。”结界不知何时已经碎了，乘舟梦嘲讽一声，灵光暴涨，悍然相撞！

“是就这点本事，可惜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无困风霜反唇相讥，雁啼贯月，顿时整座城主府都应和起来，盈千累万的虚影排山倒海地向乘舟梦射来，恐怖气势绝非小小金丹可为，与那半步化神的对手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院中灵压急剧上升，寒江雪暗道不妙，他用不了灵力，只能放出神识稍作抵挡，赶紧拉起孩子们就要撤退，可是来不及了，折回川第一个支持不住，强压之下，踩落了一片砖瓦——

“谁？”

底下两人同时看过去，留给他们的只有一团轻轻震荡的桃香空气。

***凑字数的新年番外。

灯火人间（下）

回到家里，寒江雪就把碗装巧克力拆了倒进空荡荡的玄关柜子。出门时只剩一颗，他揣进兜里想吃，结果最后拿去逗孩子了。

“麟川去把东西放厨房里吧。”

Z城这个小区很老了，房子也小，两室一厅，厨房和餐厅是连着的，过了玄关一拐就到。陆麟川噔噔噔跑过去放好东西，他师尊慢悠悠脱了个鞋，嘴里嚼着巧克力背着手，把孩子赶出厨房，开始洗菜切肉。

切的时候还要嘀嘀咕咕：“怎么家里三口人就我会做饭啊，老头子连外卖摆盘都能摆到洒，小川儿那口粥也是煮得绝无仅有。”

陆麟川独自坐在客厅。电视随便放着些内容，五光十色的现代生活纷嚷地响在里面，沙发半旧不新的，茶几上散着纸和小物件，厨房的玻璃门覆着暖洋洋的雾，氤氲出青年的影子。

那边还时不时叫他过去尝尝味道，没什么不好吃的，又让先端着一碗垫垫肚子。

虽然独自坐在客厅，但陆麟川觉得他和师尊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孤身一人住在禁地里，侍女侍卫冷如傀儡，天地间只剩下自己的那种孤独了。

等到寒江雪心血来潮摆盘，削了条黄瓜青龙上桌时，就看见自家小青龙脸上洋溢着幸福。这孩子不经常笑，平时看着总是冷淡，今天晚上不知怎的，嘴角上扬，眼梢弯弯，坐在那儿很开心的样子。

见他出来，陆麟川也跑过去，勤快地上菜。

两人坐定开吃。

“师尊，我好快乐，我又有亲人了。”他说。

寒江雪摸摸头——上的角，笑道：“吃点东西而已，这么好哄啊。”

“嗯，我很好哄的。”

“那一会再给你个小红包，你是不是都要以身相许了。”

陆麟川脸红。

“你要是喜欢这里，等这个幻境破灭，为师研究研究，凑个稳定的阵法带你来玩，还有不少好玩的没去呢。”

半夜十一点多，春节联欢晚会都快敲钟了，门嘎吱一响，进来一个精神抖擞的老头子。这人头发可以说是染了个灯红酒绿，步伐稳健，偏要戴一副廉价的地摊老花镜，披着破大衣，挤在皱纹里的小眼睛敏锐地瞅见家里多出来的人。

“小雪儿——”他喊。

“老头子回来了。”寒江雪应道，上来就告诉他最关心的问题：“我捡的弟弟，陆麟川。”

说完他唇角一提，狡黠地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然后捉着陆麟川也握拳，补充：“我们有两个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是寒江雪的记忆幻境，蓑笠翁分外慈祥，很爽快地一人给了一个红包。

寒江雪也掏出一个红包，郑重地递给他：“我第一次有机会给别人派红包。”

“那就祝我们小龙……小川儿快高长大，唔，修为一日千里吧。”

背景音里，零点钟声恰时敲响，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老头子小崽子，还有我自己。”寒江雪快乐道。

“新年快乐。”陆麟川学他说。

“新年快乐两个小东西。”蓑笠翁也说。

周围水波似的荡漾起来，好像连世界都在鞭炮和烟火声中快乐地扭着腰跟着哼哼歌，幻境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