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因为晚上安排了草药学的实践课,清泉堂特许学生们午后再带着工具集合。
折回川把挖根茎的铲子耙子锹子递给小陆师弟,发现他脸上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还背了个大箩筐,一副饱受摧残的模样,霜打的茄子都比他精神。
箩筐里应该不是鸟的神秘生物睡得呼噜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正好窝在阴凉处,一分晒也没舍得让他受。
时间拨回三天前。
学会画符的寒江雪发现,虽然他能召出火来,可是他的本命丹炉独钓在魔渊一战中受损严重,丹房里的普通炉又用得不趁手,玩火玩得意兴阑珊,在家百无聊赖,心里生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独钓没有实体,可以附到凝结的灵气上,模拟各种药材供主人随心所欲凑对。它是寒江雪在原主识海漂浮百年,太闲了,用自己神魂的一部分无中生有的。
硬要说有什么特异功能,那大概就是创造。
万踪丹尊不仅喜欢乱点药材鸳鸯谱,现在手还伸到符文上去了,他把蔫了吧唧的独钓叫出来硬让人家附到朱笔上,照书上说的先画一只猫,再画一只鸟,末了发现狐狸也可爱。
老实说,这符本来想骗小龙崽子试试的,谁知他一阵咳嗽,灵石粉引动了符纸,效果非凡,当场变猫。
猫惹了事鸟道歉,寒江雪觉得他简直是世界上最尊重徒弟的师尊。
那天斗清樽提着他的爪子拎到幽篁潭检查,水重书说没事没事,两个师弟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开始薅鸟,雪鸮羽毛油光水滑的可好摸。
寒江雪都被快他们撸秃了,等到放学,委委屈屈地扑到少年怀里,才得了赦免回家。
小龙看他萎靡不振的样子,一边心疼一边悄悄松了口气,把鸟暂时搁猫窝里,哐哐哐削出一个新鸟架供他休息,又回头解开缠翅膀上的衣带,总算安顿好师尊,就去写作业。
九章算术算到一半,窗外朦胧的树影月色里,似有若无地漾来簌簌落叶声。
陆麟川突然想起书上的一句话:鸮者夜行也,子时兴动,翩翩而入林间,歌食尽宵。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拉开木窗,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雪鸮自屋顶起跳,展翅翱翔,桃花飞散香声里,泠泠斜风曳粉烟。
子时过半,沧凌派隐钟磬漏,雪鸮挂在八丈高的老桃树枝头,嘭一下幻作一团九尾的狐狸崽子。
陆麟川闭眼,深吸一口气,一夜好梦全花在爬树救狐狸上,揪住狐球后颈皮时,龙已经没了脾气,疲惫地下来,恍惚地关门,魂离躯壳地盖被子。
早知道不帮他解那衣带子,再有下次,我就,不对,不能再有下次了,我一定要……可怜的小孩睡着了。
然后熬出一锅黑芝麻眼眶,听不清折师姐关心他的话,只剩点头功能。
折回川:“我说小陆师弟,你筐里又装的什么,你点头做甚?”
困困龙答非所问:“啊,哦……好的。”
黄昏时分,宿草秋前呼后拥地到了,最后一个归队还理直气壮,他的喽啰们赶紧为少爷摆好躺椅和茶具,预备抬他进山谷。
“到他家地盘了是吧,瞧那肥仔目空一切的样子。”逆回川撇撇嘴,“不过小陆师弟,你拿到草药学的书才两天,他们居然也叫你来实践课?”
邻日池肥仔的豪华人力轿落在他们几人身边,宿草秋尖得像个钻头的声音随之刺来:“逆师妹,瞧你这话说的,看不起我们陆师弟?”
“他可是万踪丹尊的亲传弟子,寒师叔在魔渊一役丹定乾坤,力镇兽皇,名声比我师尊还响亮,门下高徒自然也是人中龙凤。”
逆回川意外地没有呛他,咧着嘴接话:“那确实,你家大人在大事上是欠点功夫,可惜寒师叔伤重难愈,否则邻日池主事的位子还说不定轮到谁呢。”
“你!寒江雪可不是因为受伤才没当上主事,他——”
“小秋,”孙长老姗姗来迟,“慎言。”
碍于此地不止他们清泉石上堂的内门弟子,还有不少杂役,派中秘事的确禁忌,宿草秋只好恨恨截了话头,压下身边随从好奇的目光。
孙长老道:“照祖师爷定下的规矩,参加实践课的弟子需修习理论课至少三个月。但也有例外,若所习科目为其师门主业,那么,只要获得课任长老同意,提前在实践课拿到满分,便可免修一门。”
“陆师侄昨日课上的回答技惊四座,老朽认可你的踏实。你要是不想提前免修,现在回去就是了。”
高帽连着戴了两顶,陆麟川依旧不动如山,面色没有丝毫变化,点点头绕过人群,往入口排队去了。
剩下一对滑稽的戏子留在原地气得吹胡子瞪眼,匆匆收起表情,又听闻夜月来了句:“宿师兄,你的一言一行真是君子入画,栩栩如生呀。”
宿草秋文化水平全点炼丹上了,光听见君子两个字,正要回他承让,旁边军师拉了拉他袖子,低声解释:“师兄,他说您不是人。”
灵植野培谷的实践课一般是练习采集各种药材,这次也不例外。
具体任务抽签决定,陆麟川去得晚,只剩几个签了,门童见他来,上下打量一番,道:“陆师兄?您请稍等。”
寒江雪听着不对劲,感觉有诈,伸爪子扣了扣大背篓,结果那条很困的龙以为他热醒了心情差,看都不看就抽了签,一旁蹲守的邻日池外门弟子立刻冲上来,大喊:“月回星流草!”
“这种任务怎么会放在今天的实践课上?”折回川眉头拧得死紧,“月回星流草天生双子,主草无毒,伴生草却能令人身上奇痒,或如火烧,三个时辰见效,吃了解药也得持续数日……”
“关键是主草与伴生草十分相似,还纠缠于悬崖峭壁上,小陆师弟才炼气期,没学过御剑如何攀登!”
“我和你换。”闻夜月拿出他的任务玉签。
“哎哎哎,草药课从来没有换签的前鉴,闻师弟,你向来是最守规矩的。”宿草秋一扇子打在他手腕上,“再说了,我们邻日池会保证每一位弟子的安全。”
胖子拍拍手,他身边人便端上一盒丹药,金光闪闪地绽开,介绍道:“祛火丹,善解星流之毒。”
“只是吃几天小苦头,谁采药能次次成功。”
“那也不能是死胖子导致的——”
宿草秋猛退三里地,预想中的锋芒却没有割断他的衣领,黑发少年轻轻按下师姐的红刀,沉声道:“好。”
我徒弟可真有种……狐狸莫名其妙得意起来,在交叉的草编筐子里晃尾巴,九条毛茸茸的白绒棉花挤在间隙里嚷嚷,跟着陆麟川进了山谷。
单人任务,宿草秋用心险恶。
小龙找了一处合适的草丛,为金贵团子布下驱蚊虫的屏障,便敛起神色要走,狐狸连忙咳嗽几声。
陆麟川蹲下来掀盖子,一双冷静的龙瞳在黑夜中缩成金色竖线,从头到尾扫过他带来的神秘生物,点点头。
三天没说过人话了,寒江雪酝酿几番,终于用狐狸嗓子道:“你点什么头?”
陆麟川:“师尊在篓中不曾发生意外,徒儿放下心来。”
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什么,愣住,身体先松了,很没形象地坐在秃石头上,垂眸道:“师尊……”
听着怪委屈的。
白球后腿一蹬跳进他怀里,两只耳朵撩过他下巴,抬头看向徒弟崽子,笑道:“我刚才那霸气侧漏的宝贝儿哪去了,这条瘪嘴龙是谁呀。”
瘪嘴龙嘴巴瘪得更深了,撅得能挂酱油瓶,狐狸爪子搭他脸上使劲扒拉也扒拉不开,被他紧紧地搂着。
龙说:“师尊可不可以现在教我采药?”
离他胸膛太近,喷薄的生命在耳边悦动,寒江雪的心脏也跟着砰砰砰,忍不住再汲取一些。
“年轻真好。”感慨完,狐狸又瞪着陆麟川道:“邻日池那几个废物可劲挖坑,你倒急吼吼往里跳,抽签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
“爱嚼舌根便由他们嚼去,咱们又不会掉块肉,万一为师还说不了人话,”寒江雪脑海里浮现出一只卷着尾巴到处挠痒痒的青色小龙虾,提前心疼死了,恼怒地掐了掐徒弟的嫩瓜蛋子脸,“你如何是好!”
或许夜色老教人多愁善感,而狐狸球不擅长端出个冷脸模样,挨批的人听着听着总觉得毛团子要呜呜哭了。
陆麟川不知所措地道歉,尔后足底光华轮转,青火覆履,瞬间化为一道碧影电射而出,呼吸间在崖壁上扫过一个来回。
蹲石头上的狐狸下巴都快惊掉了。
少年收起步法优雅落地,半跪在他面前,眸中含月道:“初入修行者的确会被这峭壁困住,但弟子自小操练青龙步法,登高攀岩信手掂来,是有把握才接下他们的挑衅,师尊无需担忧。”
“……他们挑衅你你就应了?”
“麟川恭为隐香台万踪真人座下首徒,欺我可忍,辱我师门不可忍。”
小孩子年纪轻轻的火气这么重,狐狸幽幽地说:“过来。”
龙耷拉着脑袋过来,仔细一看,脖子还梗得直挺挺,很硬气。
寒江雪一脚踹他心窝上,斥道:“你吃过几年盐你说这种话,小龙崽子,十三四岁,给你能的。”
“那月回星流草歹毒阴险,你以为就书上写的几句话?祛火丹能治好它就不卖三百金一株了。”
初出茅庐的学生哦了一声,在很久以前他姐姐的情爱话本上找到一段文字,试探地说:“师尊,我错了……嘛,你教我,好不好。”
末了,又凑过去用脸蹭他耳朵,简直乖巧可爱。
寒江雪嘴硬心软,最受不了他撒娇了,只好故作严肃地偏过头,结果龙很上道地跟来,就要蹭。
“好吧,唉呀,宝贝儿,”狐狸叹了口气,“你且睡一觉,为师去去就来。”
浅淡月光如雾,山林皆肃穆,寒江雪点了徒弟的睡穴,叫他安安静静地躺在石子堆里,孤身没入星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