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病了小半个月,低烧煮得他精气神全没了,比三月初两人相遇时还要苍白。
时近清明,晌午的好春光被纱帘帐子一层层削弱,再落到床上也不剩什么了。
陆麟川端来两个碗,都放在床头柜上,脱了鞋钻进黑黢黢的被子窝,在最深处挖到一团睡得乱七八糟的人。青年浅淡的呼吸声流过耳畔,他轻巧凑近,额头贴额头试了试温度,还是有些烫。
“师尊、师尊……醒一醒……”
声音咕噜咕噜地隔了层水似的抚着寒江雪,他晕沉沉地蹙眉,一阵瞎摸,摸到柔软的不知何物,含糊道:“知道了。”
陆麟川任他搭着自己的小臂,一点力道也没有。等了有一会儿,小龙终于意识到他又睡过去了,只好尝试抱人起来,再往他腰下垫两条软枕,这样就算可以喝药的姿势。
——经验不足的小孩拽倒了他纸一样的师尊,两人险些摔到地上去,幸而寒江雪被折腾清醒了,及时刹车,笑道:“川川儿,你想换下家可以直接说,不必大费周章暗算为师。”
寒江雪手臂一松,那少年泥鳅一样滑溜地脱了身。他还想逗徒弟两句,话未出口,嘴里突然被塞入一勺幽篁潭出品童叟无欺棕色苦汤。
太苦了,为了压制患者体内暴动的火灵根,这碗药是用南境冰泉底下的鸡皮莲莲心做君药熬的。鸡皮莲和鸡皮其实没什么关系,这个名字主要来自过来人皱成鸡皮的脸,比如现在寒江雪的脸色。
陆麟川看他捂着嘴要吐不吐的幽怨地瞪着他,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也捂着嘴,嗡嗡道:“师尊,我有一个解苦的办法,你放下手……”
他越说,床上的人越往下缩,最后躲进被子里一个翻身不理徒弟了,显然这狼来了的故事讲太多,听众已经免疫,还特地声明:“我好多了,不耽误你今天练剑,你快去吧。”
“是真的,”陆麟川趴在床上拽他被子,“你起来试一下嘛,还是说今晚又要跌到地上等弟子扶了。”
不知哪个字戳中了寒江雪所剩无几的好师尊包袱,他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长出来,比霜打的茄子还萎靡,两瓣浅唇掀开一条小缝等待审判。
他一靠在床边就得了春晖的青睐,拂来满身零落碎光,灰瞳镀金,苦大仇深地盯着地板,眉毛提前拧得死紧,又颇为意外地松开。
“牛奶?”寒江雪想起他那个有父母疼爱的邻居小孩了,“难怪当年都是感冒喝中药,那家伙溜出来玩那么快。”
他莫名一哂,伸手捏自己徒弟脸蛋,垂眸道:“啧,还以为他天赋异禀吃药不怕苦。”
陆麟川只当师尊在回忆年少同门,从感慨里提取出办法有效四个大字,闪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说:“真的可以解苦吗?”
“你没确认也给我说知道个方法,哄我呢,小兔崽子。”
小龙崽子磨了磨属于肉食动物的虎牙,面色正经,义正辞严道:“绝无此事,只是弟子身体素质优良,不曾尝试。”
寒江雪瞅他一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走勺子,往碗里蘸了蘸戳他嘴里,皱成鸡皮的苦瓜面具立即戴到了徒弟脸上,倘若水重书在这里旁观,他准要点评一句:不愧是师徒,怕苦都如出一辙。
当师尊的毫无悔意还被逗笑了,和他回忆冷飕飕的一个人住的家时不同,寒江雪越笑越大声,情绪骤雨似的摔落成花,笑得他差点呛到自己,末了又随手喂给小孩一勺牛奶,道:“知道为师受多大苦头了?”
陆麟川任温热的牛奶盈满口腔,喃喃道:“师尊,幽篁潭的小医徒没骗我。”
这屋里原是有两个从未被长辈领着喝过药,知道来点牛奶可以解苦的小孩,现在补上了一块拼图。
在千山绝瞎传闲话和乘舟梦破防跳脚的帮助下,斗清樽说松林泉就那么点地方,陆小公子能出什么事。计划奏效,水重书带来的消息,掌门松口了。
于是从太雪渊摇摇晃晃地来了一盏敲门的灯,罩着隐香台的阵法让出一块空当,灯幻成留着小胡子的中年人,道:“陆师侄,你入门也有些时日了,很遗憾掌门师伯比较忙,我们还未见过,这盏引路灯便作为见面礼赠与你,代我向你师尊问好。”
寒江雪踹了灯一脚,捏着底下的穗子倒提进了屋,瞥见不远处亮了烛火的书桌,少年人正沉静地端坐在前,学得很投入。
他突然就舍不得。
已养了月余的小孩,龙角比来时长了一寸,随其主写字轻轻地晃动。翡光流丽,勾来一位龙角控,陆麟川若有所觉,便听身后飘来一句幽幽的伤心调:“宝贝儿,明个一早为师就见不到你了。”
话到半截,那戏精上身的还要深情地握住徒弟的手,抑扬顿挫地说:“你会永远记得师尊吗?”
“掌门师伯寄来的引路灯?”陆麟川从他手中救下灯,穗子都快拎散了,瞧他师尊一副无人配合颇为忿忿的表情,又安慰道:“下午散学弟子便回来了。”
寒江雪嘴巴瘪得能挂油瓶:“你这孩子真是没趣。”
思绪飞快地转了一圈,小龙领悟道:“我也会想念师尊的。”
雪发青年这才满意,伸手将宝贝徒弟捞进怀里,声音缠了点困倦:“走走走,别写那劳什子的符文了,我看着都累。咱们上榻喝口茶,有个好玩的故事说给你听……”
陆麟川心想修仙之途哪有轻松的,这人分明是自己逛无聊了要找个乐子陪他。
但看穿真相的小龙并没有提出异议,只是老实地钻被窝里,搭上师尊的细腰,伏在他身侧任由他对着龙角一顿揉搓,等寒江雪胡编的故事没了下文,才慢吞吞起来,溜回书房接着练习。
微凉夜色稍稍擦亮,寒江雪难得赶了一次旭日东升,比徒弟还要早,原是头回给人当家长紧张了。崽子躺在里边睡得熟,他给掖一掖被角,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去东阁,晃悠着蒸上包子,发现灶台里温着昨天送来的药。
那边陆麟川准时醒了没见到人,心中有所猜测,走到西阁,悄摸儿出现在某人背后,果然擒住一截细瘦的腕子。
“师尊,第几次了,不许偷偷倒掉你的药。”
“今天早上你要上学了。”
“这和你背着我倒掉药有什么关系?”
“我要庆祝一下,喏。”他好像真有什么动作要展示似的,陆麟川被他唬住,就站在原地不动。便见寒江雪潇洒地把一整碗苦药喂给了窗外的桃树,顶着徒弟铁青的脸,解释道:“这个药充满了灵气,让桃树喝一口,同喜同喜。”又迅速打开蒸笼,把包子塞进小龙欲言微张的嘴里,堵住他的话。
陆麟川嚼着包子,微微一笑,说:“好吧。”
男人非常震惊,往常他被抓哪有这样轻轻放过的,但是中药真的太苦了,作为一名忠实的甜食爱好者,他宁愿白天咳个不停半夜痛得睡不着也不要喝那玩意,实话说他想念糖衣包裹的现代药片了,科学技术真是伟大的存在。
少年从灶台边一个隐秘的阵法里又掏出一碗药,恭敬地递给他,认真道:“桃树同喜确实好,您喝这碗。”
寒江雪顿感自己命途多舛,活像骆驼祥子三起三落,悲愤道:“你哪来的又一碗?不是,你的隐匿阵法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都是师尊教得好。”陆麟川有师自通了逗人玩的乐趣,这会儿心里只觉自家师尊有苦不能说还得端着模样硬喝的样子可爱得紧,嘴上奉承他一二,但不走。
青年踟蹰犹豫,顾左右而言他,实在逃不过,闭了眼睛,好像别人要逼一条鱼跳到岸上舞蹈似的,壮烈地将一碗药汤闷进胃里。
陆麟川脸上的笑意明媚了许多,知道打了棒子是得给根萝卜,要不就没有下回了——萝卜从他头顶冒出来,青碧碧的龙角。
受了苦的人恨恨地瞪他,半晌,被欲望打败,一边捏一边叮嘱:“出了隐香台的门,这角可得藏好了。”
陆麟川明白他的担忧,毕竟陆家有什么祖传宝贝尚不清楚,一条真龙却是相当实在的好材料,从头到尾都珍贵。焦黄荒原已经数百年没出过返祖的龙了,大家都以为陆小公子也是人的成分居多,沾了点龙族的响名头。
“师尊已教会我如何做人。”他俯身拱进寒江雪的肩窝,又闷声道:“我今天要上学了,怕中午回来迟,先备着的这碗。”
话尾还真给他找出一点委屈来,说得寒江雪也不好斥责孩子,无奈地揽着舍不得走的小龙崽子叹气。
“昨夜为师寻了你千师伯,她应该吩咐了她在松林泉上学的弟子来接你了,去吧。”
少年与温柔乡短暂地分别,晚春的风拨林弄浪,粉云如雾,将他的心乡掩于绚烂早梦中。
雪灯照夜长相候,我自归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