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和朔最近经常做梦。
从某种意义上讲,能做梦该算种天赋。做梦做梦,不如说是作梦,一定要有足够的素材才能拼凑起梦的框架,恰巧他这个破画画的素材很多。
有时他梦见自己出现在海边,被海和海蚕食着的沙滩限制了去路。
沙是细沙,不太标准的奶白色,白里掺着碧绿青绿,他潜意识里给绿的那部分标注了来处,海参崴的海玻璃。
海浪拍过来,他赤着脚走。碎玻璃嵌进脚底,不痛才怪呢,但他仍然任血水漫无目的地流,正如梦里的当下他正漫无目的地走。
翟和朔也做贴近现实的梦。梦里会有数不清的谩骂,但来源不是微博私信,是一张张模糊的面孔。
梦境的背景板有时换在天台边,没有停在边缘安静等候的千纸鹤,只有灰雾蒙蒙。作为生人到访的他不过是刚好出现在浓雾中心,踩了空往下坠落。
照常理来讲,只要掉下去,这时候也该醒了。但似曾相识地,全身上下都同风亲密接触的那一刻,有人先了几步赶到,于是既定的故事线就变得全然不同。
……不,那不是人。抓住他的是闫裴周。
心跳一瞬间飙到最高限度,翟和朔骤然惊醒过来。光线明亮晃眼,自窗台边缘缓缓渗进屋内,他偏了头移开视线,只顾得上想,是不是早过了午后?
“喂。”熟悉的嗓音扯回了他的一小片灵魂,闫裴周已经在床边等着了。恶鬼俯下-身来,戳了戳他的脸,让酒窝存在的位置往下凹陷了些。
他眼神涣散,而闫裴周不识趣,另寻了个话题来骚扰他:“睡得很好?我听见你的梦呓了。”
——我没有!
翟和朔下意识想要反驳,他使力推开闫裴周的手。然后可耻的事再度发生,光着脚跳下床时这个笨蛋没能立刻站稳,给了对方伸手将自己揽住的机会。
“这是梦见什么了。”闫裴周反而在床上坐下,双腿随意交叉搭在床前,仍然好奇于人类的梦境。
翟和朔努力辨认出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词,然后将它们重新组装为完整的语句。
一只鬼想要了解他。这是本年度他听说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刚醒来不久,梦里所见到底模模糊糊还记得个大概。不提还好,闫裴周一提,他又觉出自己的窝囊来了:连在潜意识里,他都摆脱不了闫裴周。
——你不需要知道。
他撂下和往日一样冰冷的话语,趁着还算有精神扎进浴室,洗漱过出来才踩上地毯,闫裴周不知又从哪个角落里蹿了出来,演一只拦路虎。
“听见了吗。”闫裴周来碰他的脸。鬼的手指太冷,他被触碰到的皮肤表面不自觉瑟缩,不过很快,对方就将冰冷的手移开了。
“你饿了。”这只鬼说。
翟和朔当然也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叫。他往厨房走,穿过卧室与客厅之间的过道,将闫裴周落在身后。
午饭吃泡面,昨天的晚餐是自热火锅。吃前他照例祈祷锅里沸腾的汤汁能烫死自己,但发生这种情况的概率大概和一只水母活着从海洋的一头飘到另一头差不多。
人类有自我保护的本能。跳海的人如果查不清身份,被拉去尸检,气管里会有泥沙硅藻,手里也可能攥着水草,那是他们在生命最后时刻挣扎的表征。
像他去海边、去江边实施小小计划时必须先吞点药片,好骗过自己的身体,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能坦然编绘出自己终局的,至少在意志坚定程度上已经超越了大多数人,当然不排除他们也后悔,只是没有留下退路的情况。
这种意志的坚定没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翟和朔用筷子挑起浸满了辣油的面条。桌上摆着两个大小相同的碗,其中一个暂且属于闫裴周,他将空着的碗挪近了,分了些过去。
“给我的?”闫裴周在他对面坐下,似乎没指望能听见他的回答。
火鸡面辛辣,闫裴周倒是面不改色,一口吞下了。他还想看辣油渗透这幅纸做的身躯,看来是没有太大希望。
翟和朔低了头,兀自扒拉着碗中食物。
鬼的食量向来难以估量。前一晚闫裴周才好心同他介绍过,身为鬼魂,其实并非和人一样需要以食物维持行动,是观察他久了,觉得有趣罢了。
“但不管怎么说,”闫裴周大言不惭,“我还是会缠着你要吃的。”
虽然不需要额外花多少钱,但养一只鬼还是很麻烦。
翟和朔没有意识到,他几乎要习惯和这个非人类的生物共存了,甚至于至于对各种不合理的诉求都接受良好。
闫裴周平静地嗦完了他分出去的那小半碗面条,只说味道不错。翟和朔怀疑他的舌头是不是单纯的摆设品,不过是理智尚在线,没有伸手去碰。
下次,他想,如果下次还有机会的话,该试试看能不能把闫裴周的舌头拽出来,然后剪掉。这只鬼话太多,听着总是很烦,啰里巴嗦,喊他鬼妈妈算了。
午餐需要一点下饭的电子榨菜,翟和朔决定挑部漫画看看。
或者说,这其实是上个月编辑布置的强制性任务,六六认为既然现下流行趋势是甜甜的恋爱漫,那他该多多拓展阅读才是。
随便吧。翟和朔这样回她,但确实也被说动了。
漫画软件点开来,开屏就是最近新火起来的一部,和他去年完结的漫画主角很像,同样是美强惨设定的角色,也一样受人追捧,有段时间还是热门主角之一。
……可是,想到这样完美的角色出自这样不完美的自己,他会觉得对不起读者,对不起所有可能看见这个角色的人。
莫名其妙、毫无根据。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可能同这样的联想搭上关系。
翟和朔硬着头皮看了下去。
耳边有机器轰鸣,电流滋啦作响不停,说不清是被哪个情节触动到了,或者是联想带来的连锁反应,他突然发了疯似的想伤害自己。
“……”
他去翻抽屉,药瓶、自来水笔和可塑橡皮一起在不大的空间里翻滚,手扒拉上半天才终于摸到那把专门用来削铅笔的小刀。
好想看见血。
好想、好想——
“这是什么?”闫裴周的声音拦住了他翻腾的思绪。
翟和朔打了个寒颤。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是闫裴周手上拎着的方盒。
未经他允许,闫裴周擅自动了他的颜料。
虽然这只鬼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但现在对方手里的不是路边摊买的儿童水彩,好歹也是个正经牌子。
史明克。这两年价格涨得可疯。
他下意识伸手去抢,将颜料盒夺回来,等沉甸甸的手感落下,那种糟糕的冲动就消退了。
但是话说回来,他都不想留在这世上了,高贵的颜料丢了也无所谓吧?
盒盖还关着,他随手扔了回去。闫裴周接住了。
有点可惜。也许角度再微调一下就能干脆利落扎进闫裴周脖子里。翟和朔深表遗憾,无声叹了口气。
桌上画笔被他扫进抽屉,磕着各种零碎物件在里头骨碌碌滚上数圈,终于不动了。
……算了。你想画画吗。
他问闫裴周,其实清楚自己刚才的行为举止绝对奇怪得不能再奇怪,但毕竟没必要当着闫裴周面承认这些,于是自己和自己生着闷气,一抬眼又见到端详着盒里色块的闫裴周。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只鬼是很有活力的,和他这个事实意义上还活着的人截然相反。
闫裴周还没回答他的问题,也许是没想好也许是没听见,其实答案无所谓,他也不一定要听。
翟和朔将抽屉推到最底,放弃了教鬼画画的突兀想法。他重新坐回桌前,对着碗筷发了会愣。
你要是能夺了我的舍就好了。他对闫裴周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恶鬼掀了眼皮,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或许也觉得他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
随这只鬼去。翟和朔不将对方可能的想法放在眼里,思绪飘飘忽忽,已经走到遥远天际。
他哄骗自己:如果我死了,大家都幸福。喜欢骂他画风剧情抄袭设定的那群人会有更不受干扰的发言环境,还在追更的知道情况估计会遗憾几天,最多半个月,也就该全忘却了。
确定等不到结局,自然不会有谁挂念。让这故事自此漂流,最好就在风里化成碎片好了。反正也不会有人在意。
……不会有人在意。
呲溜。刚夹起来的面条又滑回碗里了。他恼怒地放下竹筷,和面上裹着的红油进行注视时长的比拼。
今天的他幼稚得过分。但是和他相反,闫裴周答得认真:“挺遗憾的,我还没有这个能力。”
那表情看起来可一点也不遗憾。
翟和朔扯了张纸擦嘴,纸巾上留下几滴汇到一起的红油。他突然想学闫裴周,将这坨废纸二次利用,折成玫瑰、纸鹤,或者随便别的什么。
但他还没有掌握关键的步骤,对方也没有要凑近来指点的意思,于是最后的最后,这张纸单单领了个被撕成碎片的结局。
来一个龙卷风吧。翟和朔看着几步之外的不锈钢窗框出神,不知自己是在向谁祈求。
他刚想起来,好像许多年前的地理课上有这么个知识点,龙卷风和台风一样都是低压中心,经过时会带来更令人害怕的平静。
其实现在他身上的气压应该也很低,努一努力就能将人压进两片瓷砖的间隙。可是这份力还不够,他想求闫裴周帮忙了,帮忙将他埋进土里。
铲子有现成的,上一任房主装修完没有扔掉,就堆在楼道尽头的杂物堆旁,他没有洁癖,洗洗刷刷勉强能用。再让这只鬼去一个路口外的鲜花栽培基地里扛几麻袋土回来,全部倒他身上,他会配合对方的动作,保证不随意乱动。
接下来的流程和堆雪人差不多,像闫裴周这样聪明的鬼肯定不用学就会,他也不介意上手亲自教。然后就可以等待了。
来年春天会长出花吗。虽然他不会知道结果,或许可以托闫裴周看看。
他不想同闫裴周分享这些癫得过分的想法,想来在这只鬼的视角里,留在他身上的应当只有长久的沉默。
翟和朔累了。他偏过头,看向身后的鬼魂,闫裴周像忌惮着什么,没有离他很近。
“我今天没惹你吧?”这只鬼问。
翟和朔勉为其难应了声。其实他还想反问对方,你好意思说吗,最后也没有真正问上。
闫裴周不作声,拍了拍他肩,自己先飘走了。
可是他的肩颈仍然很痛。睡得太久,落枕变严重了。
这是相对特别的一天。恶鬼善心大发,难得不考虑还能怎么调戏他,只是在猜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心话。
翟和朔不清楚他的想法。他用仅存的精力作了总结:真是给这只鬼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