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大年初一的晚上,有个男人对她说——有我在,你永远不会被欺负。
俞晚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人了。
那天事情的后续其实也谈不上太特别,坐上警车以后要发生什么,她不知道。
警察联系了江慈心,因为时间太晚,她并没有接到这一通电话。
俞晚就一个人坐在走廊里等着,后来七八点的时候,她终于回电,一开始是不敢相信,后来和那边警察打商量,说不方便赶过来,能不能电话沟通情况。
接电话的女警察明显有点犹豫,瞥了不远处的俞晚一眼,压低声音说,“您女儿受伤了,最好还是过来看一下吧。”
“都是父女,下手能多重。”江慈心叹了口气,“真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但我也是有家庭的人,小孩这边也离不开我,每天起早贪黑都要接送呢。”
说来也巧,他们住处的辖区派出所恰好是许父生前的那个派出所,在事情僵持不下的时候,在上班的高峰到来之际,俞晚看见许清颂沉默着走进一间熟悉的办公室。
俞晚无从得知这次谈话的内容,她只知道出来的时候,许清颂的神情更近冷淡,眉眼愈发冷峻。
她还看见上次托她带东西的叔叔,打招呼的话还没说出口,手上就有了一股力量,是许清颂攥着她的手腕往前走。
克制的呼吸,紧绷的青筋暴起而又突出,也只在这时候,俞晚终于感受到他强抑下不平的心绪。
她沉默的跟在他后面,他走路的步伐很快,她跟的也跌跌撞撞,寒风凛冽,扑打在脸上的伤口上刺痛。
终于,他的情绪平缓,脚步也慢下来,俞晚一时不察,不小心撞进他的后背。
许清颂停下来,扶住她的肩膀,好似不小心将她搂入怀中。
他说:“对不起。”
俞晚想,这有什么需要对不起的呢,是人就有需要发泄情绪的时候,他又不是什么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于是她轻轻说:“我们之前不用说对不起。”
“昨天的事,我还要……”
她刚想要说话,许清颂的手指抵在她的嘴唇上,他的眸光看向她,似乎无限温柔。
“也不用说谢谢两个字。”
俞晚歪头看向许清颂,她忽然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很近,但仔细一想,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是喜欢和被喜欢的关系,是胆小鬼的童话电影,是无数个开篇也不会有的结局。
想到这儿,俞晚呼吸一窒,半张的唇,她不小心抿住他的指尖。
她清楚的看见站在她面前的许清颂呼吸一紧,他的指尖忍不住一颤,随即像触电一样远离。
他们分别时候毛衣彼此蹭出噼里啪啦一道闪电,俞晚私心里想向他靠近,却又不得不止步。
因为她看见许清颂收回的手,在暗恋的视角里,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是最无声的拒绝。
后来因为这件事,周令仪特意向学校申请了一场针对高三学生的心理辅导课。
课后结束,俞晚和许清颂被单独留下来做心理疏导。
周令仪安排事情很妥当,名义上说要他们留下来订正作业,实际上一人一间单独办公室,里面坐了两位心理领域的老师一对一辅导。
俞晚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心里紧张的不成样子,几次犹豫,要进去前大着胆子问周令仪,“我能不参加吗?”
周令仪温柔地注视着她:“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就当和朋友聊一聊你的故事。”
即便如此,走进去,俞晚还是很忐忑。
也许她自己心里意识到了什么,在无数个啜泣的深夜,偶尔冒出的尖锐的想法,她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有点害怕去面对。
心理师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从一个切入点娓娓引导俞晚说出自己的想法,当话题切入到家庭的时候,俞晚忽然陷入沉默。
心理师问她:“你觉得你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他们……他们……”俞晚忽然语无伦次起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学生的本能又强迫她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她只好说,“他们从来没有参加过我的家长会。”
心理师很不可思议地问:“他们为什么从来不参加你的家长会?”
这个问题彻底将俞晚击溃。
她知道自己给了一个很糟糕的答案,也开始控制不住的落泪。
后来心理师分析她的画,指着那栋房子上一道矮小闭合的门说,“你为什么要画这么小的门呢?”
“因为我不想别人进入我的家。”俞晚说,“我本来想连门都不画。”
心理师叹了口气说:“你太回避感情了,如果有可能,也要试着袒露,向一段感情靠拢。”
俞晚擦干了眼泪,低着头走出来。
她出来的时候恰好遇见许清颂,他们两个对视,俱是一愣,彼此打了个照面,也都沉默的往下走。
周令仪一直在外面守着他们。
看见他们走远的身影,她走进去,和几位心理师打招呼。
其中一位是她的大学同学,想当年他们一个宿舍都是师范生,毕业以后也都很神奇的做了这教书育人的活。
“怎么样?”周令仪叹了口气,“上班这么几年,还是第一回遇到家庭这么复杂的。”
“有点混乱依恋型人格。”负责许清颂的那位心理师说,“交流过程中他很镇定,也很冷静,我问的大部分问题他都只言片语带过,但我能感受到萦绕在他身上的那种若即若离的混乱感,渴望亲密又厌恶依赖,试图亲近又下意识推开。”
“大概以后感情这条路会走的很坎坷,”
涉及隐私的话也不能再多说,周令仪也尊重朋友的职业道德,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感慨道,“不明白这些家长到底是怎么当父母的,好像生下了小孩,喂饱了肚子,就不用再理会他们的未来一样。”
“大概因为只有教生孩子的课程,还没有当父母的课程。”
*
俞晚和许清颂在学校门口分别。
她去医院换药,他继续去兼职打工,他们两个只共走一段路,然后再下个路口分别拐弯,走向一段平行线。
其实俞晚身上没多少伤,大部分的皮外伤这些天都愈合,只有上次脚腕处的扭伤,因为参加体测短跑,不小心又加重伤势。
那天她在塑胶跑道上跌倒,许清颂推开重重人群,将她打横抱起来送进医务室,围观群众一边叫好声。
她燥的不行,头抵在他胸膛上,感觉脸上是比扭伤处更加灼热的感觉。
把她放在病床上,许清颂半蹲下身体,很认真地盯着她的脸看。
他问:“晚晚,你脸红的很厉害,你是很不舒服吗?”
俞晚飞快转过头去,扭伤的筋骨,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 ,在彼此接触的甜蜜冲击里,她连疼痛都忘却。
后面是照常的叮嘱,要避免运动,有空最好还是去医院拍个片,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许多的话俞晚后来都记不太清了,但她始终记得天空中喷洒而下的消毒水,伴随着他的气息,共同交织成一副难忘的记忆。
这件事也惊动了远在乡下疗养的两位老人,听说他们把俞正飞骂得狗血淋头,不允许他再来打扰俞晚学习,与此同时,俞晚的姑姑因为工作调动的问题来到了莲都。
在一个月后,这位姑姑正式成为了她名义上的“监护人”,接管了她为数不多的高三生活。
俞其英来到莲都的第一件事,为俞晚租了一间条件更好的小区住宅,简简单单的二居室,一人一间房,回到家就有热腾腾的饭菜。
而原来巷子里的那间平房已经有俞正飞预付一年的房租,统共也没多少钱,俞其英挥挥手,大气地说不要了。
离开的那一天,俞晚很是舍不得。
俞其英拖着行李箱走在前面,对泥泞的小巷很是挑剔,她回头看着俞晚,有些不理解地问,“这儿有什么好值得你留恋的?”
“破败不堪的房子,难以忍受的隔音,最重要的是你一个女生和别人合租,这也太危险了。”
“不,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俞晚微微笑了笑,终于,她等到了那个守护她的人出现,许清颂拎着一包垃圾从门口走出来,若无其事的目光,他好像刚刚看见她,微微抬起下巴,和她打了个简短的招呼。
“走了?”
俞晚“嗯”了一声,俞其英的白色奔驰就停在外面,像一座巍峨的山,堵住这个小巷的所有出口。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慢慢折返回来,把手里的那个信封递给他,像某个足够神圣的环节。
而许清颂显然也一愣,他伸出手,目光触及那个粉红色的信封忽然又顿住。
俞晚“扑哧”一笑:“放心好了,不是什么情书。”
不过,她倒还真的希望下一次自己能够拥有送上情书的勇气。
许清颂拆开那个信封,里面放了几百块钱,他打眼含糊数了一下,五六张的样子。
他有点儿困惑的看着她。
“我补上的水电费,住这么久也没交过。”
许清颂说:“不用这么多。”
她才来几个月,一个姑娘也用不了多少水与电,许清颂没计较,但俞晚却坚持要他收下。
她说:“我这租期不是还剩下好几个月呢,把剩下的都一次□□齐。”
许清颂抿住唇,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仍旧拒绝:“你今天就要走了,不需要给这么多。”
“可是这不会改变什么。”
俞晚看着他,意有所指,“我仍然是你朋友。”
也仍然喜欢你。
交完新学期的书本费,他们手上已经没有什么钱了,莲都的天气还很冷,屋子里剩余电量却岌岌可危,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开源节流的好办法——休息日去许母的病房学习,那里有免费的的电和热水,还有充足的暖气。
许清颂对她说抱歉。
俞晚摇摇头说没关系,其实她很享受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光,这样隐秘的依恋感令她深深着迷,就好像他们彼此依靠,永远不会分开。
老师说她对感情太过于回避,俞晚不以为然。
她所有袒露的情感,都交给了许清颂。
许清颂是个多敏锐的人,立刻明白了她所有的深意,她百般曲折的说辞,仅仅只是为了帮助他。
为什么她要这样无私的帮助他?
面对俞晚,他已经不再细细追究这样的原因。
他的目光全然落在她的脸上,她有一双明媚纯澈的眼眸,即便偶尔流落泥泞,也不减其中光彩,她这样的人,天生应该坐在车里悠闲自得,而不是和他挤在这一个小小的房间。
她曾经说过,不想要他的脊骨折在医院的四方天地下。
他要翱翔、要畅游、要随性,也要永远昂扬。
许清颂眸色几经翻涌,深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晚晚,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出风头地,今时今日之窘迫,绝不会再重现。”
俞其英催促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许清颂往前走了一步,在这窄小的巷子缝隙里,他捧着唯一透出的光,就这样神情认真地看着她保证。
“还有,我会护你锦衣玉食,一生无虞,要你不再为生计发愁,不再为别人落泪。”
“世界无人再可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