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别总主编小姐的周沫,在接下来这一两月里,走马观花式的环全国式玩儿了一大圈。
她先穿过中原四州,那里正在热火朝天的春耕;从中原一路南下再到苏杭、松江,见过小青流水,抚过绿瓦青砖,再迷失于十里洋场的奢靡繁华。两粤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涌动,让她不得不西行至滇缅交界,那里野军势力日益坐大,与此同时东瀛驻东南亚的殖民军团也正以不可抵挡之势屡屡犯边,二者对当地州郡成合围之势,赫赫然已近燎原。此种势头,愈往西北则愈发不容小觑——
除了四处可见的野军,还有一个令人无法忽视且心有戚戚的现象。那就是,就算在东南、西南城里的大街上,也能随处可见的“洋面孔”。
虽然在楚人眼中白人长得都大差不差,但周沫很清楚,那些人嘴里叽里咕噜着的,正是基辅罗斯语。
终于来到东北前线时,时间已来到了五月下旬。一下火车,周沫选择和所有人背道而驰的方向,直奔楚国联邦军团和基辅罗斯交战的最前沿!
成为“战地记者”。这就是她此次想做的,也必须做成的“大”事。
哪怕是以性命为代价!
越接近前线,人烟就越稀少。普通楚人能撤走的,要么在官兵掩护下、要么自己拖家带口的,几乎全都撤出了交战区。留下来的要么是因为各种客观原因所限无法离开,要么就是……脑子多少有些毛病。
举目四顾,宽敞的街道两旁原本门庭若市的热闹景象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路上到处都是或新鲜、或烧焦的尸体,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收尸;偶尔可见几个楚人,也都是戴着黑袖箍,面目麻木兼行色匆匆,显然是家里刚刚死了人。三五成群的基辅罗斯大兵醉醺醺的拎着酒瓶子在大街小巷上晃荡,一边勾肩搭背的咧嘴笑,一边大声的骂着听不懂的脏话。
不作死就不会死。可人生的意义,难道不就正在于作死吗?
大约半小时后,终于在“不作不死”中“求仁得仁”的周沫很无所谓的想着,一边很冷静的面向几个狞笑着朝自己围过来的基辅罗斯大兵,很客观的问了个不太应景的问题:
“你们,没有X病吧?”
她用的是标准的基辅罗斯语。几个大兵先是一愣,面面相觑了几秒之后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苏卡!臭表/子,少耍花样。”
为首的是个睫毛和头发黄得接近白色的家伙。这厮微微眯起一双浅到透明的玻璃珠子,粗暴的“呲啦”一声撕开她的前【】就要办事。都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周沫居然还是一点惊慌之意都没有,甚至还发表了一番堪称逆天的高论:
“没病的话,我并不介意。哦对了,我喜欢个子高的,你身后那个就不错——能有一米八七了吧?五官柔和又不失立体,万一不小心真弄出个孩子来,也算是不错的基因底子。要不让他先,你们几位稍微等等?”
“……”
被她“点名”的大兵微微一愣,原本狰狞的面目瞬间变得奇怪起来,甚至不自觉露出一丝羞涩。其余几人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折辱,当即气急败坏的骂了起来:
“苏卡不列!贱/货,找死!”
周沫发誓,自己真的没有恶意,相反甚至还很有诚意;可这几位恼羞成怒的基辅罗斯大兵哪管得了这些?眼见着其中一人举起枪托就要给她脑袋来一下,却被身旁的伙伴给拦住了:
“哎,何必在这儿办事?河边练练枪法不是更好嘛。”
“河边练练枪法”。这句话的意思,周沫很快就知道了。
她被几个基辅罗斯大兵推搡着上了军卡,下车时,已经到了距离此处两三里地的呼阑河畔。周沫印象中,这条边境的河由于人迹罕至,水本该清澈见底;可此时此刻,在她眼前的呼阑河却变成了黑红色——
被凝固的血、尸块、尸油一遍又一遍浸透之后的黑红色。
——河里,全是尸体。
楚人的尸体!
她兀自沉浸在难以言表的震惊和恐惧中无法自拔,那几个基辅罗斯大兵早已散开、后退几步,纷纷举起枪对准了她。
“嘿!契丹小妞儿,笑一个。”其中一个嬉皮笑脸的吹了声口哨:“笑一个,给你个痛快!”
我这是……
……快死了吗?
极度的恐惧伴随着求生的本能,让周沫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她只觉浑身血液瞬间涌到天灵盖那里,想要尖叫,可张开嘴却一点儿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不,我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
“砰砰砰——”
数声枪响。
她下意识的闭紧了眼睛。然而幻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发生,反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哗啦啦溅了她一脸。再睁眼时,那几个基辅罗斯兵已经倒了下去,而猩红的血正从自己下巴上一滴一滴的往下淌:
原来,是离她最近的那个大兵,脸被子弹打穿了。周沫无意识的抹了把脸,将挂在脸上的那人的血肉组织给擦了擦。她很清晰的嗅到了腥臭味,可她居然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恶心了。
“你没事吧?”
几名楚兵保持着警惕举枪的姿势走了过来。周沫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先是笑的比哭还难看的笑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他们:“……多谢。请问,请问你们是联邦军团么?”
“对,我们是先遣军第一师的。”
打头的楚兵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发现她居然是个容貌很是秀气好看的年轻姑娘,当即软了语气:“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还留在这种地方?看你这身打扮不像是本地人。是从关中城里来的吧?”
周沫点点头。
“刚才吓坏了吧?”
周沫眨了眨眼。
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很突兀的将手伸进兜里,掏出记者证在几名大兵眼前晃了晃:
“我是《新夏周刊》记者,请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参观采访一下将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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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沫终于有幸得以见到沈夜北本人,已经是在六月上旬了。
在这之前,她在后勤部队生活了一段时间。不时有前线伤员被送来这里,她便自告奋勇的帮着医护人员参与抢救和照顾伤病——这还要感谢她在西洋留学时学到的基础医疗知识,此时此地反而排上了用场。
“哎呀,周记者!”午饭时,后勤部队的将士们调侃道:“这才十几天,你怎么就瘦了一大圈啦?”
周沫笑笑,也不掖着藏着:“可能是我太娇气了吧。”
她下意识的看向自己餐盒里的“三菜一饭”,无奈的叹了口气。
——说是“菜”,其实就是最简单的大白菜、五花肉和一个鸡蛋。饭就是最普通的高粱米,偶尔能吃到大米白面,那就是过节的待遇;要是再加上红烧肉和鸡腿,那就是过年了!
“吃不惯吧?”救她回来的士兵对她笑到,露出一排大白牙。他叫杨鸣,别人都叫他大杨子,周沫出于礼貌则换了个尊称:“杨班长也来打饭?”
“是呐。”杨鸣热情的凑上前来。天气渐热,这些个年轻力壮的士兵身上多少有些汗味,让周沫下意识的噤了噤鼻子。杨鸣一见她这样,当即有些不好意思的退了半步,挠了挠头:“……”
“杨班长,”周沫强忍着不适,笑道:“要不咱一起吃吧?正好也有些问题一直想采访你们呢。”
杨鸣,今年年方十七,正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相中了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尽管她比他大了好几岁;他甚至在她面前,隐隐还有些自卑感:毕竟,人家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大小姐,自己这种土包子要不是阴差阳错救了人家,两人哪儿有可能产生交集?
然而,周沫对他可没有半点“意思”。她一边勉强吞咽着难以下咽的饭菜,一边若有所思,神游物外。杨鸣知道她刚才跟自己吃饭,其实只是出于礼貌、为了“报救命之恩”,所以也只能尴尬的没话找话:“那个,周记者……”
“嗯,你说。”周沫心不在焉的看着自己手头的记者证,随口应道。
“听说,听说你过些天要采访将军啦?”
周沫挑了挑眉:“你听谁说的?”
“嘿嘿。”杨鸣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我就是……你的事我都好奇嘛,就,就打听了一下……你不会不高兴吧?”
“……”
周沫有些无奈。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谎话来:
“当然不会。不过我比你大四岁,而且有男朋友了。”
“哦……”
杨鸣整个人瞬间缩水了一圈,沮丧的低下了头。周沫决定不给这位春/心萌动的可怜少男更多顾影自怜的机会,飞速转移话题:“我一直都很好奇,沈将军他,在你们心目中是怎样的人?”
“啊……”
杨鸣似乎被问住了。他纠结了好半天,才不太有底气的说了句:
“将军他……他是个顶好的人。就是,就是有时候特别严肃……”
周沫敏锐的捕捉到了什么。“你怕他?”
杨鸣很认真的点点头:“嗯。”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太严肃了,大家都怕他……但是,但是你别误会啊周记者,我不是在说将军坏话!将军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人!”
周沫忍俊不禁,噗嗤一乐:“嗨,你在我面前担心什么?放心,我绝对会替你保密的,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不是救命不救命的事!”
杨鸣居然涨红了脸。他好像是在很认真的捍卫什么东西似的:“沈将军真的是个好人!你是不是觉得这里的饭菜不好吃?可在咱们联邦军团,从将军他老人家到最底层的兵,大家都吃这个,没有谁有特权!而且只要有他在,没人敢欺负我们这些底下人,而且也没人敢昧着饷钱和粮食,受了伤也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一边说着,他忽然一把扯开自己的衣领。周沫毕竟不是寻常女子,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害羞和避嫌,而是睁大眼睛好奇的看了过去:“……”
只见少年麦色的胸口上,赫然横亘着一道堪称狰狞的伤疤。仔细看去,甚至还能看见缝针后又拆线的痕迹——
“这是……被砍出来的?”周沫有些难以确定:“你之前受过这么重的伤?”
难怪。他这样年轻力壮的士兵居然待在后勤部队,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干系。
“嗯呢。”杨鸣把衣襟拢紧,心有余悸似的:“是那帮俄族鬼子砍的,好在我命大,没死成。部队把我救回去之后,连着抢救了大半天,又晕了好几天,这才活过来。因为光荣负伤加上立了点战功,连队里给我发了个大红包呢!”
这样说着,他的脸可疑的红了起来:“有了这笔钱,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妹妹,起码一两年都不用愁吃愁穿了。而且连队里还说,接下来要给我升官,让我当排长。嘿嘿,下一次你再见到我,说不定我都升连长了呢!”
“恭喜啊。”周沫也由衷的替他高兴。不过她还是劝了句:“你还年轻,别天天总想着立功受奖升官发财,留得小命在才是真理。”
“嘿嘿,我知道。”
杨鸣不好意思的眨眨眼:“那个周记者,过些天我就要归队了,能跟你拍张照片吗?”
周沫沉吟片刻。
“……好吧。”
她答应的不是很痛快。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本能的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必死之人合影,多少心里有些膈应。
周沫为自己的冷血和自私愧疚了那么几秒,随即开朗的展颜一笑。她往杨鸣身边靠了靠,然后掏出拍立得相机:
“来来来,看镜头,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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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多月前,大洋国。
国会山。
卡恩·杰弗逊坐在总统办公室里,清癯瘦削的面容上,一双鹰鸷般锐利的灰蓝色眼睛凝视着窗外。窗外,历代被公认为“伟大”的总统们的浮雕就刻在国会山上,他们的目光也投向远处无垠的天际,似在跨越时空叩问这这个国度、乃至整个人类社会未来的终极命运。
敲门声响起。
“请进。”他温和道。国务卿富兰克林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文件,开门见山道:“总统先生,在正式发布之前,我还是想再向您最后确认一遍。”
卡恩双手拄着下巴,稍稍抬眼看向富兰克林:“嗯?”
“我想问,”富兰克林神情复杂道:“您真的确定,要和楚联邦签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