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之后,沈夜北脸上伪装出来的“谦卑笑容”也随之消失了。
他面无表情的咳嗽了几声,闭了闭眼。秦兵原本还在做着刚才的电话会议记录,听见咳嗽声便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却见他脸色已经由平时的苍白进化到了惨白。
秦兵以为他毒瘾又犯了,下意识的冲过去想趁他倒下之前充当一台人形支架。却没想到,这人非但没有顺势晕倒、做一枚合格的“病美人”,甚至那张白成一张纸的脸上,还泛起了些许诡异的兴奋之色——
“开始了。”
沈夜北微微仰头,看向室内晦暗灯光映照着的天花板。他显然只是在自言自语,完全没有和任何人交流心得的意思。
秦兵对他的神神叨叨也并不感到奇怪。她自己其实偶尔也会这样,所以她选择耐心等待,等他自己揭晓谜底。
“十年,不,十五年。”沈夜北继续自言自语,仿佛很是苦恼:“十五年未免太久,我等不起了。”
秦兵安静的望着他。
在她面前仅有五步之遥的沈夜北,如同一只病入膏肓的仙鹤,美则美矣,可身子弱得看起来着实已经时日无多。偏偏精神上的极度亢奋又给这具行将就木的残躯注射了一剂肾上腺素,而且还是超剂量的那种:
所以,此时此刻的他,一边咳嗽,一边大睁着一双幽灵鬼火似的眼睛,眸中的灰绿浓得简直要溢出来。
他简直兴奋到了极点。可他为什么如此兴奋?
“苍天啊,让我再活十五年。十五年就好……”
沈夜北依旧保持着抬头望天的姿态,喃喃自语着,声如蚊蚋几不可闻。然后他又垂下头,缓缓将眼睛重新闭上。
秦兵依旧保持着观察他的姿势,她现在的注意力并不在他那句莫名自语上,而在他的脸上。不是因为他的脸本身多吸引人,而是……
他的嘴角,流血了。
秦兵并不是一个很容易惊慌的人,何况这些年两人朝夕相伴,她明白他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可她还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一声:“……”
沈夜北显然自己也察觉到了。他下意识的抬手擦了擦嘴角,手背上鲜红的血迹让他也怔住了。
“夜北——”
“我没事。”
秦兵还是不放心。她赶忙走上前去,不由分说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凭着自己还算不错的把脉之术初步判断了下:
——端直以长,如按琴弦,是弦脉。往来艰涩,如轻刀刮竹,是涩脉。
虽然美人吐血乃千载不遇的绝丽奇景,可万一吐着吐着人死了,那可就不好玩儿了。
她稍稍放下心来:“肝气郁结,脾胃失和。不算严重,但原本也不至于吐血。夜北,你得去医院看看了。”
沈夜北下意识的摇头,随即又改为点点头:“好,不急。”
他的声音听起来倒不算太虚弱,仿佛刚才吐血的另有其人一般。随手把沾了血的薄巾扔进垃圾桶中,沈夜北快步走回桌案前,一边拾掇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各式文件,一边头也不回的问:
“最近舆论风向如何。”
沈夜北从来都不是一个在乎公众舆论的人,他既然特地问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秦兵想了想,很严谨的答道:
“道里最近关于舆论风向的消息不算太多,主要是因为绝大多数骂你的人都是知识分子,最普通老百姓既不会关心回鹘人的死活,也不会关心打败仗会给整个联邦带来什么不利影响。放心,直到目前也就几个经济发达的州郡偶有市民抗议,民间还是比较安定的。”
“议会呢。”
“议会那边确实叫嚣要罢免你,但大多数人都只是跟风喊喊口号,其中有大概百分之十的人是收受了东瀛、基辅罗斯或者新会那边的黑金。柳大总统这一次很坚决,我认为他能抵挡住这个压力,起码三到六个月内没什么大问题。”
“好。”沈夜北只说了一个字,随口又问起了毫不相干的问题:“冰冰,阴阳纵横道改组到哪一步了?”
“快收尾了。以智库的形式改组之后,原有三万人基础上,又吸纳进来大约两万联邦各界乃至海外精英。”
秦兵有些疑惑他为何此时会问起自己这边的事,不过跟他之间无需多做保留,便实话实说道:“组织机构上,我初步打算拆分成‘经济与金融研究院’、‘文化与制度研究院’、‘组织管理学研究院’、‘前沿科技研究院’、‘国情咨研院’,看后期你还需要我们做什么,随做随增。”
沈夜北听完,沉吟几秒才道:“有劳了。再加两个,世界当代史研究院和统计学研究院吧。”
“没问题。”
“智库里的各行业精英,做好分类评级和成果汇总。要确保他们的研究经费充足,有困难直接找我。对于其中出身一般但能力出众的,要尽快为他们办理大洋洲诸国合法在留资格,确保他们的安全。”
“好的,交给我处理。经费的事情你不用操心,道里一堆会做生意的人。”
“另外,智库这边我打算入股百分之十。”
听到这句,秦兵微微一愣,本能开玩笑似的反问:“为什么不是百分之五十一?沈老板是破产了吗?”
沈夜北也笑:“好啊,那我就如你所愿,入股百分之五十一。”
秦兵立刻讪笑:“别介,我说着玩儿的。”
拿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要真这么干,阴阳纵横道那些“原始股东”——元老会的元老们,能活活手撕了她。
“百分之十你有困难吗?”
沈夜北倒是挺为她着想。秦兵忽然有种穿越进商战文里的错觉,失笑道:“这个比例不多不少刚刚好,元老们想必不会有什么微词。”
“那就好。”
沈夜北没忍住又重重咳了几声,差点没把肺咳出来。不过他很快就止住自己的失态,进而转到下一话题:“国内舆论的影响范围,终归还是要控制些。骂我可以,借着骂我的机会扰乱秩序,这种苗头必须扼杀在萌芽中。”
秦兵很认真的听着,然后很认真的唤了声:“夜北。”
“嗯?”
“你这架势,给我一种特别眼熟的感觉。”秦兵忍俊不禁:“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来,以前公司开晨会时老总拍着桌子指点江山的模样。”
“……”
虽然听不懂“老总”、“晨会”这些后现代黑话,沈夜北毕竟还是被她说得老脸一红,随即也不由失笑。他一边轻轻咳嗽,一边无奈自嘲:“嫌弃我太直白,不够优雅?”
秦兵止住笑,重新恢复一本正经:
“哪儿能啊。”
她继而又很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诚然,后世各种小说……甚至三国演义里,谋士们永远都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没有一位是像你这样,光是挨着骂咳着血支撑危亡之局,就已经要拼尽全力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夜北你确实不够优雅,更不够算无遗策。”
旋即展颜:“可这就是现实啊。
——现实中,哪有算无遗策的谋士,哪有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神仙。现实中有的,只是凭借和周围人差不多的生物大脑,竭尽全力看清这个混沌世界‘全局真相’的凡人罢了。”
沈夜北只是笑。他似乎无意正面回应她这段变相“夸奖”。却不料她话锋陡然一转:“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么,夜北。”
沈夜北微微挑眉。这一刻的秦兵,是很反常的、前所未有的“强势”。
“因为我不希望你给你自己设定‘倒计时’。无论是目标实现的倒计时,还是生命倒计时,我都不准。”
秦兵的声音很温和,也很坚定,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人,不是神,永远无法算无遗策。无论你想做的事是不是十五年就能做成,那种‘假设’都永远只能是凡人凭借所谓理性、经验、直觉做出的主观‘假设’,仅此而已。而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操蛋,正是因为它足够客观,也足够非理性,足够混沌。”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希望你——你这个人,在生物学意义上,能够好好活着。至少,别再因为过度的压力而吐血了。”
很朴实的一段话。既不慷慨激昂,也不感人肺腑。
但沈夜北却沉默了。
“谢谢你,冰冰。”
半晌,他很郑重的道了声谢,语气十分平静:“人这一生虽无意义,但若能有必须为之奋斗的目标,会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而另一件事,他一直压在心里没能说出口,或许至死也不会说出口。他隐约有种直觉:
以自己如今这副躯体破败的程度,心里能有那么一个终极理想钓着最后一口气,其实反而是件好事。如果连目标都没了,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撑,他或许很快就会死去……
哪怕,这个“终极目标”几乎是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哪怕,是奔向注定“失败”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