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玉衡去找了谢危后,京中就传了薛家的罪状,说是要个交代。此事闹的沸沸扬扬,褚灵珍拿着竹篮进了宫,过了带刀侍卫的检查,她往重华宫而去。
回来时她特地去了谣言满天飞的层霄楼。
正巧碰见薛烨带着一众护卫殴打翁昂的场景,以及二楼的姜雪宁和薛定非。
这两人都是谢危身侧的人,姜雪宁又与长公主殿下交好,定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和亲,想必是他们弄出来的谣言。
早知道就不让阿容去找谢危了。
重华宫一片祥和,玉衡坐在书案写字。晚风轻轻吹起院落的树叶,身着玄衣的少年半披发,黑发红唇,冷白的皮肤愈发瞩目。
他极少穿重颜色,多数浅色为主,偶尔穿些其他色彩的衣裳倒是眼前一亮。褚灵珍看得有些久了,她忽然发觉,殿下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开始长大了,脸颊的婴儿肥开始褪去,露出与他逝去的父皇那样棱角的下颚。
她一笑,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心思。
本欲想看事态发展如何再告诉他,次日,宫中就发生了大事,薛姝留宿御书房,被册封贤妃了。
薛姝没法去和亲了。
玉衡知道这个消息也慌乱不已,他以为这些事皆是谢危做的,现下他还得出宫去。
薛姝姐姐对他很好,可他不能失去姐姐。
想清后他拿出令牌飞快冲谢府跑去,剑书对他的到来喜闻乐见,上次殿下来后,先生吃药都勤了。
引人径直去出房,他关门后耳朵趴着偷听。
殿下到底跟先生说了什么。
谢危正处理面前的书籍,上面全是日积月累的灰尘,他慢悠悠擦着,就听见玉衡巴巴叫他:“先生。”
前有姜雪宁后有玉衡,真不愧他的好学生。
身后一只手轻轻扯他的袖子。
谢危回头。
大概玉衡也知道谢危喜欢他哪儿,抿着嘴要哭不哭地看着他,鲜活的脸上表情很是动人,还温吞地叫先生。
半晌,他松开衣袖,转而牵谢危的小指。
“先生,不要让姐姐离开我。”
他无法抑制地哽咽,“好吗?”
谢危看了他很久,一向嘴里吐出冷硬话的嘴此时只想吻他,吻掉那碍眼又诱人的眼泪。
要是上次就说便好了。
若是那样,这次找他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他语气软和,“阿容,不必心急。”
玉衡小心地看他,有些怯懦,“先生答应我。”
谢危何尝不知玉衡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沈芷衣,不然照他这么胆小的性子,别提找到谢府来,就算在皇宫里遇到没准都得绕路走。
谢危心里五味杂陈,又没法怪他。
谢危抬手,指腹小心翼翼碰他的眉,试探性的意味果然让他退后,眼里惶恐不解还有几分讨好。
“先生。”
谢危强忍感伤,应了声。
回到重华宫,玉衡就开始向褚灵珍诉苦,他边吃蜜饯边吸气,伤心地跟她说道,“先生每次都跟我说,不要担心……不行,明日我也要去谢府,只要圣旨一日没有下来,我就去缠着先生。”
褚灵珍毕竟活了两辈子了,她还是看得明白些,估计谢危就是打这算盘呢。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只要接触久了,按阿容的性子说说软话没准就能哄好了。
“珍儿,你怎么了?”玉衡看她,不明白为什么沉默不语。
褚灵珍目不转睛地回视他,“阿容不怕先生了?”
手中的蜜饯被捏紧,玉衡低下头,不让她看见红红的眼睛,他有很多话说,还有些想哭,“怕的。可是皇兄他不会听我的,因为我是傻子,他会听先生的……”
他揉着胸口,无助地看她,“珍儿,我好像生病了。”
见不到谢危,他会难受甚至夜不能安寝,等面面相觑了,又害怕得想马上躲远的,先生用手碰他,他会开心。
矛盾之下,他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和亲的圣旨在某日便颁发,皇城里,鸣凤宫增设了两层戒备森严的守卫,气氛异常凝重。宫墙之外,通往鸣凤宫的小径上,巡逻的士兵亦显著增多,
“可总归不能跟我一辈子。外头的天地总要我自己去看一看,外头的凤雨也得自己去扛一扛。到了今日,哭起来只会让人看低,何妨笑一笑,拿出点气魄来呢?”
沈芷衣转身对着铜镜淡然道。
苏尚仪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波澜,微微侧首,不让泪水再次滑落。
沈芷衣又道,“阿容呢,不会躲在哪儿哭鼻子了吧?”
她往外头看,发现没有他的身影。
玉衡当然没有,他从谢危府上出来,匆匆回宫想告诉沈芷衣,姜雪宁已经和谢危商议好了,到时让她假死出城。
玉衡蹲在她面前,喜笑颜开地说完这些,却没注意到沈芷衣眼里的无奈。
她抓了几颗蜜饯,“这是宫外小孩子都爱吃的,跟从前的不一样,阿容,尝尝?”
玉衡依旧看着她。
“阿容,不必做这些傻事。天底下谁都有资格逃走,可唯独我不能。”
“还记得谢先生曾在课上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食生民膏为生民计。公主的尊位,皇室的尊崇,并不是从天而降。天下赋税,万民徭役,锦衣玉食以供。”
“我若走了,和亲不成,战事必起,国有大贼,忠良无继,战岂能胜?”
玉衡眼里的光随着她的话消失得彻底。
他只知道她不愿意走了。
柔和烛火中,少年仰望着与他血脉相连的姐姐,泪水从眼角落下,他跌跌撞撞起来,推开她想牵他的手,退后到梳妆台上
这是他第一次经历生离,除了无尽的悲伤还有怨气。
望着凤冠霞帔的沈芷衣,他几乎要哭出来。
他凄着声道,“我讨厌你。”
那婚服上绣着灼目的金色刺绣,还有通体红得像血般颜色,无不刺激他,玉衡看着看着,心口忽然疼得他揪紧了衣服。
眼前不断开始重影。
直至少女和棺椁中的女人重合。
不,不!!
无穷无尽的悲痛和恐慌压得他摇摇欲坠,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明白死亡,还有分离,他会再也见不到面前的人,从今……往后。
这样的痛苦让他再也忍受不住,踉跄离开了鸣凤宫,扶着门墙,呜咽起来。
此前他是懵懂的,对于生死,只从话本子上得来。误会谢危杀了他后,他也觉得新奇又生气。现在呢…… 他知道或许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了,见不到那个因为哄她带他出宫、玩皮影、逗他开心的姐姐了。
他绝望地痛哭出声。
外边守着的侍卫低着头,不敢再看主子一眼。
*
沈琅负手而立,俯视宫人手中原封不动的蜜饯,从他下圣旨让沈芷衣和亲后,他去了重华宫几次都吃了闭门羹,送爱吃的也不要了。
他大发雷霆,芷衣也是他妹妹,送去和亲无奈之举。
他难道就不痛心吗?
他拂袖,怒道,“不爱吃是吧,以后膳房若是再做蜜饯送到重华宫,朕拿他是问!”
所有宫人诚惶诚恐跪下,“陛下息怒。”
王新义佝偻身体,小心上前,看了眼皇帝,“陛下,那今日还去吗?”
沈琅给自己顺了下气,“去!怎么不去,今日不给朕开门,朕就命人将重华宫拆了。”
王新义真怕自己主子气出什么好歹,“陛下息怒,先用药膳吧。”说罢行礼退下。
沈琅浩浩荡荡带人去了重华宫,连龙辇都没坐,靠近大门,他挥手,让王新义去敲。
没几下,里面打开了。
原本一肚子怨气的沈琅瞧见那个清瘦的少年出来后,只余心疼。原本脸颊还有些肉,圆润的下巴也变得尖锐,看人时眸底总有泪意。
“皇兄。”
沈琅惊讶地发现少年的音色变得低沉。
他长大了?
解下披风为少年系上,他自己嗅到冰凉的空气倒是咳嗽了几声,“怎么了。”
玉衡张张嘴,“皇兄要把重华宫拆掉?”
沈琅撇开头,“朕说过吗。”他盯着王新义。
王新义肉笑皮不笑,嘿嘿道,“陛下没有说过。”
谢府里,谢危站在回廊下在喂鱼,成群结队的鱼儿争先恐后抢夺吃食的模样让他心神不宁,从沈芷衣去和亲后,玉衡再没有出宫。
肯定哭的不成样子了。
剑书提步而来。
谢危问道,“东西送到了吗?”
剑书为难回答,“褚姑姑说,殿下现在看不得蜜饯。就连陛下送的,也……”
“信件撕了。”谢危说。
“是。”剑书看他心不在焉,斗胆建议,“明日便是临淄王成婚了。殿下定然会去观礼,先生若有话想对他说,不如趁着明日?”
临淄王院中,玉衡坐在主桌,平静地注视上面的水酒和瓜果点心。他是不愿意出门的,奈何沈琅铁了心让他在宫外散散心,他只好来参加了。
盯着眼睛有些疲劳之际,突然有人走到他面前,“殿下?乏了?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薛定非嘻嘻哈哈走过来,身侧站着谢危。他刚落座,手臂被人撞了下,他骂娘的话在口中滚啊滚,就看到了谢危的笑容。
“……”笑得太可怕了。
他起身换个位置,让谢危坐到了玉衡旁边。
这些被玉衡看得真切,他不喜不怒,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很累。
只想回到宫里,安安静静地跟宝樱玩。
薛定非把蜜饯递到他面前,哄他开心,“怎么了这是?待会儿定非哥哥带你去堆雪人好不好?谁欺负你了?告诉谢先生,他替你做主。”
玉衡默了片刻,“这是小孩子才爱吃的。”
薛定非噗嗤,不就是吗?
谢危默默喝了几杯酒。
玉衡看他,又低头,“先生。”
脆弱的,像受伤的小兽瑟瑟发抖舔舐伤口,见着人才会低低呜咽几句。
谢危承认,此刻他心疼极了。
他喝了一杯酒,桌下的手去牵玉衡。
谢危学着那日在书房,他用手背碰他,没有反感后无比珍视地握住了他的小指。
玉衡不知怎么热泪盈眶。
这个他讨厌的,害怕的谢少师,小心翼翼学着自己当初的行为想来哄自己。
那又怎么样呢。
他喜欢过,可现在只有怕。
玉衡抽回微颤的手。
过了没几日,大月王子斩杀使臣,掳虐沈芷衣至边关驿站,消息传回京中,谢危请旨以和谈之名,率一半通州燕家军北上,营救公主,探清大月兵力。
谢府大厅,薛定非吃着手里的葡萄,知道谢危要走很是惊慌。这京城龙潭虎穴的,他一个人怎么承受得住啊。
“此行凶险。” 谢危把桌上的玉佩往薛定非面前推,咳嗽道,“恰当时候给殿下。”
薛定非揣着明白装糊涂,“哪个殿下?”他慌道,“这不会是你当遗物的吧?!”
谢危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