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说：“我的灵不能在血肉之躯中永存，他们只能活一百二十年。”——创世纪6：5

洛伦佐可以看到别人的灵魂与命运，而他深爱身边的人。

他起初认为这是一种病。

视觉异常会令人显得迟钝，在饱受许多隐秘恶意后，洛伦佐开始练习“假装看人”的技巧，毕竟他眼里的世界与常人完全不同。

洛伦佐从小就知道母亲父亲不睦，哥哥一旦和自己有冲突，母亲总是喊着“让让你弟弟”，这导致洛伦佐和贝内代托一起出门时，总少不了吃点没人知道的苦头。

但贝内代托对洛伦佐还是很好，他想把母亲严密保护的弟弟带出去，参与一些他认为男性应该有的活动，而不是整日与女仆和女眷打交道。

这种关心持续到爷爷态度转变之前。

“您要让洛伦佐继承家族事业？！”

某一天，争吵声响彻餐厅。

洛伦佐听他们说着暂时还不太能听懂的话，比如我们得改头换面，我们得考虑未来等等，一触即发的气氛里，难得回家吃顿饭的父亲摔门而出，母亲靠在椅子上流泪。

太糟了，洛伦佐想。

爷爷是个很有权势的人，别人看了他都毕恭毕敬，他也是个目光锐利的人，他认为自己可以承担重任。

爷爷一旦下决定，家里谁也不敢反抗。

从此以后，贝内代托对洛伦佐再也没有亲近感，他变得礼貌许多，寡言许多，也不再带他出去玩。

争吵打闹不会破坏亲人之间的关系，利益却可以。

贝内代托，他的哥哥，如果他的命运之书里，没有写着与自己为敌就好了。

……

桑德拉是个贫穷女仆，她把幼小的儿子丢在罗马尼亚来意大利工作，每月赚十万里拉汇回去。

爷爷曾说不要苛待下属，因此桑德拉的工资超过大多数女仆。

但桑德拉的家人不够好，她的儿子被同学怂恿着加入本地帮派，整日在外鬼混。

这是危险的种子，然而桑德拉毫无察觉。

洛伦佐非常喜欢桑德拉，她很温柔，天生不擅长干坏事，她会给洛伦佐做饭，陪他去玩具店，最重要的是她灵魂纯净美好，那双习惯了家务活，长满茧的双手哪怕拿枪，一定也瑟瑟发抖找不到准头。

某一天，桑德拉收到电话，得知儿子阿德里安欠下巨债，被人割掉耳朵，帮派成员们让他咬着大理石餐桌，持球棍痛击他的后脑勺，逼他把碎牙齿咽进充血肿胀的咽喉，让他向意大利的母亲要钱。

桑德拉那一晚躲在房间里想保持安静，但哭声遮不住。

一天后，她开始偷洛伦佐母亲的首饰。

洛伦佐其实什么都清楚，他甚至知道这个罗马尼亚帮派是爷爷的合作伙伴，是他从中亚购买麻醉药品的上游运输商之一，他们有共同生意往来，害阿德里安欠债的会所、赌场，也有利润分给爷爷。

所以他对桑德拉的盗窃行为一言不发。

然而偷东西终归杯水车薪，还款日临近，阿德里安已经被剁掉三根手指，再不给钱命就保不住。

桑德拉把洛伦佐带出去，在角落里打晕他，向教父勒索巨款。

洛伦佐在一个旧仓库醒来，看到两眼通红的桑德拉。

“桑德拉……让我回去吧，我什么都不会对爷爷说，你这样下去不行。”洛伦佐希望桑德拉能听进去。

她会失败，洛伦佐已经看到了这一切。

桑德拉果然没听，她认为自己无路可退，试图凭借一把老旧手枪对抗教父的手下。

教父很爱家人，哪怕做着多么肮脏的买卖，哪怕害了再多的普通人，教父也对家人无可挑剔。

女仆桑德拉背叛了教父的家人，她必将受到惩罚。

结果可想而知，洛伦佐活下来，而桑德拉身上多出32个弹孔，头骨崩裂，眼珠子飞出去老远。

因为是黑手党私下活动，警方没插手，桑德拉被切碎埋进杂草丛生的花园，她儿子在一个月后同样遭帮派处决，塞进狭窄的手提箱后扔下了河，在大小便失禁的腥臭空间里窒息而死。

母亲抱着沾了一身血的洛伦佐哭泣，洛伦佐则一点眼泪都流不下来。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不阻止桑德拉。

如果他一开始就强迫她不要去做错误的事，她不就能好好活着了吗？

这件事发生后，教父加强了对洛伦佐的保护，最后决定送他出国。

……

人注定要在满足自己身体的需求的无谓努力中耗尽自己的体能，因为在遵从自己愿望的同时，人业已冒犯上帝。由于人把对自己的爱放在对惟一能满足人之需要的上帝前面，人成了自己需求的奴隶——奥古斯丁《上帝之城》

“……洛伦佐，你曾经对我提过一种可以克服人类欲望，戒除瘾疾的药物，这种创新发现令我相当在意，而我记得你还说过，圣经中的人类自被逐出伊甸园后，就失去了可以无限满足自己需求的手段，正对应上帝那句‘你将终身劳苦，才能从地中获得食物’。奥古斯丁也认为人类永远都是不知满足的残缺生命体，所想要的远远大于自己所能有的……”

洛伦佐坐在返回意大利的飞机上拆开艾琳·科赛蒂的信，对字里行间的惋惜露出微笑。

他虽然和艾琳交往，但精神上更接近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在沟通后洛伦佐毅然决然踏上自己的路。

“就此别过吧，洛伦佐，愿你的路途永远在光明之下，不被黑暗，不洁，未知侵扰。”

艾琳最后写下这段字。

洛伦佐合上信，他这些年努力学会如何当一个正常人，看到的东西不说，知道的东西装傻。

他已经十六岁，假如上帝的灵无法在血肉之躯中永存，那他还有几十年要过。

通过受教育，洛伦佐清楚自己的眼睛不是生病，这是他与别人区分开来的天赋。

他可以看到真实。

构成人体的物质打散开来是能量，是爱因斯坦的公式，物质的最小微粒是概率波。

人的记忆则是信息，记录、交谈、教学、传承、繁衍都是为了将信息传递出去。

天赋令洛伦佐看破命运，看透谎言，看穿虚假，令人与世界都宛如一张薄纸。

人会为得到喜悦，为攀比嫉妒，为逝世悲伤，为希望牺牲，这一切情感建立在“盲目愚昧，不知未来，不知真实”的基础上。

人是残缺的生灵，他们被罚在土地上劳苦至死，注定在克服众多困境，跨越诸多试炼那一瞬间得到最大满足。

洛伦佐没有这个过程，因为他已经有看到一切的全视之眼（Eye of Providence）。

说到底，他眼里终归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虚假”的东西。

因此，他无法体会人的快乐。

……

自从桑德拉一事后，洛伦佐决定改变他人的命运。

说出真话不够，人不会信，上帝曾派先知传授真言，但大多数人也不会相信审判将至，必须要更强的行动。

他得去干预。

洛伦佐曾背着母亲，偷溜进埋葬桑德拉的花园，将土坡上长出的那株小草挖走。

她的灵魂没有归去，只有洛伦佐看得到。

而他同样可以看到，这个灵魂出于对孩子强烈的爱产生某种“异化”，有了近乎神灵般的力量。

桑德拉的精神力，令她在死后拥有替身使者的资质，而替身能力内容是“安抚疼痛，治愈瘾疾”。

洛伦佐称呼她为“海星圣母（Maris Stella）”，决定秉持对这份能力的最大尊重，让她去治疗世人的苦，治她儿子所受苦难的根源。

他将支配宇宙现象的神权夺走，并给予另一个精神体，将唯一神赐下的不灭灵魂放在手中操控。

只有圣灵进入血肉之躯才会有这等非凡大权，只有圣灵披上人的皮囊才会拥有这等全知之力。

依托人信仰诞生的诸多神衹，只不过是投射人类欲望和恐惧的镜子，它们本质也是人的精神，是圣灵眼中的“虚假”。

唯有圣灵才能被称为真实。

洛伦佐早已无法将自己与身边的人等同起来，就像人不会把可摆弄、可预测轨迹的纸偶当作同类一样。

尽管他如此，他还是深爱着“人”。

哪怕以人不理解的方式出手干预，也要将这份爱执行到底。

于是洛伦佐撕开桑德拉的灵魂，放进那株她依附的小草。

灵魂可以撕开，神可以做到，洛伦佐更可以做到，从他6岁那年误闯神灵座前并杀死他们时起，他就清晰地认识到——权力要对外界行使过，才知道有多大。

细细密密地撕开，将替身伴着灵魂撕开，这样就可以解决替身只有一个的问题，令圣母之光洒遍世界。

20世纪90年代地球每天将出生27万人左右，桑德拉的灵魂至少要比这分得更多，像砍绳子一样，一截绳索每次只取二分之一，那永远也不会归零，这就是数学的好处。

桑德拉被分量种下，开出新的花，再被采摘提纯萃取浓缩，分入一包包小药剂传往世界的每一处，“圣母”的替身要用来做“正确”的事，导向正义的结果。

至此人类的“自由”与“爱”都达成圆满。

自由到可以任意吸食药物满足欲望，又被爱包围不会伤害身体。

人不必再长大，只是圣母怀里大吃大喝，哭闹不休，任何要求都可以被满足的婴儿。

永远也不需要“对自己的欲望负责”，因为母亲和永恒的父会替他们做一切决定。

此谓“幸福”，也就是伊甸。

桑德拉被撕碎的灵魂偶尔会发出惨叫，牵动服药者产生身在地狱般的悲伤，这种症状则被标注在希格鲁特的副作用说明里，视为一种小概率巧合，淹没在数十亿计的平凡生活中。

……

洛伦佐下了飞机，坐在那不勒斯港旁休息，他要考虑回去后和爷爷的一系列交涉。

爷爷注定会在几年后逝世，他心里已经在安排考验洛伦佐和贝内代托，从内容上看贝内代托通过的可能性极低。

而老教父逝前将面对着整个家族衰败的烂摊子，届时贝内代托已经背叛，只能靠自己承担家业。

洛伦佐决定要继续朝着理想努力，尽管无人相信他的话，但他的话一定会应验。

他看着海洋发呆，看着一个个被“命运”和“光”缠绕的灵魂走来走去，这是他习惯的世界。

身边小偷靠近，拿起他的研究资料逃跑，洛伦佐本打算任他去，毕竟一切意外都在意料之中，然而听到了一个声音。

“在街头不要发呆。”

那个人对他说了一句话。

洛伦佐愣在原地足足好几秒钟，他要花时间来消化此时此刻的心情。

眼前的人与别人都不同，他的身上看不到“命运”、“真实”，灵魂隐藏在黑暗中深不可见。

他就像洛伦佐想象的“他人”一样站在面前，是完全不可预知，不可看见，有自己想法的他人。

这世上居然存在着“非真实”的灵魂？！

洛伦佐起身向眼前人感谢，不可遏制地想要得到对方的名字。

对方自称“罗西”。

罗西？这是真名吗？

要知道从没有人可以在自己面前说谎，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来自哪里？心里想些什么？

等洛伦佐察觉到自己的过度失态时，他已经追着罗西，直到他同意喝杯咖啡。

罗西很谨慎，没有轻易交出信息。

罗西很缺钱，他正急着找个工作。

罗西戴着块邪祟宝石，自己没忍住多看了几眼，恐怕会引起误会。

一段段没法预料的对话中，洛伦佐感受到从未产生过的狂喜爬上心头，某种焦渴翻涌不休。

是虚假，是不确定，是无法真正了解的“他人”。

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实现绝对的相互理解，只能动用种种方法自我表达，建立联系。

由此才生出爱，恨，厌恶、崇拜、畏惧等等情感。

洛伦佐甚至没注意自己交谈中的样子，没注意自己像个真正的幼稚笨蛋，紧张又担心被人讨厌。

幸好罗西并不介意，他似乎有自己的事想做，应付完洛伦佐就离去，但留了联系方式。

洛伦佐拉着行李箱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心情与过去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