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照眠没有回答游春,甚至别说回答,她连好整以暇地面对都没做到,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跑出研讨室,在图书馆外不知道哪个灰暗阴冷的角落坐着。
游春居然认识她。
天啊!
徐照眠承认,在过去的某段时间,她非常害怕别人提及跳舞,那种被旧时梦想反复鞭笞的感觉,是夜间做梦都会惊醒的恐惧。可后来,大概大一上学期结束,她就已经习惯了,甚至过年走亲戚在小区里碰到以前一块儿跳舞的同学,她都能笑着和对方说“人倒霉,有什么办法”。
她不介意了,真的。她认命。
但是,这不代表她也能坦然承受别人灼热期待的目光。
刚刚游春询问她的眼神,简直比母亲看见她的高考成绩那一瞬还要炙烈。她一口气闷在胸前,险些没喘上来。
太有压力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接受自己的平凡,好不容易才令父母放下期待,她不希望又来一个人,一个聪明的、漂亮的、勤奋的、仿佛做什么都只有成功的人,来这样期盼她。
况且,这到底是期盼还是怜悯,徐照眠根本分不清。
她讨厌这些复杂感情!
*
游春猜到徐照眠会抵触,可没想到这么反感,面对面的情况下,说走就走了。
着急追下楼,眼见要将人留住,不料转个弯,视线一模糊,就只剩被暮色笼罩的樱花大道。
人不见了。
江城大学占地五千多亩,教室有上千间,林荫道和小路纵横交错,游春打了个寒颤,掏出手机,看着通讯录里前阵子新添的名字,茫然想:晚上这么冷了,徐照眠会回家吗?
家里当然没人。
只有听见声响,一个健步就从卧室里窜出来的小三花福福。福福最近可会“看人下菜碟”,见是徐照眠,就扒着对方裤脚又跳又叫,见是游春,便瞬间软成夹子,走两步一个趔趄。
游春摸了摸它,去卧室拿了件黑色棉袄,很快又出去了。
她还没找到徐照眠。
徐照眠坐在角落里快冷透了,直到七点多,徐妈妈打电话,她才抹了把脸,僵着身子钻进附近一家小炒店。
“妈,干嘛呢?”
找个空处坐下,随便指了两个菜,徐照眠接通来电,望着屏幕里笑盈盈的人,也挤出笑容。
“不干嘛就不能和你打电话啦?”徐妈妈说,“怎么接的这么慢啊?”
幸好刚刚没有哭,不然一哭就鼻子红的徐照眠这会儿指定无法糊弄:“来外面吃饭了,刚刚点菜,没看见。”
“这么晚了,怎么才吃啊,不订外卖吗?”
“下午睡太久了,脑子有点晕,想着出来走走,听说这里的现炒小炒肉特别好吃!”徐照眠瞥一眼菜单墙,张口就来。
“哎哟这么冷的天,明天白天过来吃多好。”徐妈妈见自家女儿被冻得煞白的脸,十分心疼,皱起眉头正打算叮嘱对方多穿点,旁边就有一个声音嘀咕道,“一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这种作息,身体怎么能好。”
好熟悉的声音,还这么讨厌,非她爸莫属了。
徐照眠撇撇嘴。
果不其然,徐妈妈:“你别理他,你爸酒喝多了。”
徐父和徐妈妈是大学同学,后来又一起工作。与徐妈妈大方外向的性格不一样,徐父有些严肃较真。
徐父哼了声,没再说话。
徐妈妈便把镜头全朝着自己:“既然在吃饭,就好好吃,吃完了早点回去,外面冷。”说完便要挂。
徐照眠在微信上和家人联系频繁,但打电话,一般是每周二、五和双周周日晚点名结束回去的路上。
今天是单周。
徐照眠抿了抿唇,觉得奇怪:“妈,你打电话是不是有事要说啊?”
“没事啊,就看看你。”
“真没事吗?”徐照眠还是有些怀疑,“爸有事要说?”
“他能说什么,”徐妈妈笑起来,见服务员端饭菜上来,忙道,“宝贝你先吃饭吧,待会儿回去了,妈妈再给你打电话。”
说完立马挂断电话,令徐照眠更加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这两位,谁失业了?
不应该啊,都是编制内老教师了。
徐照眠不放心,琢磨了会儿,又拨回去。
第一遍没人接,第二遍响了半天,徐妈妈才慢吞吞接听。
“怎么了宝贝?”徐妈妈笑起来时的眉眼和徐照眠很像,徐照眠经常说“一看我就是我妈的女儿”。
“妈,你打电话到底干啥,今天又不是双周。”
“非得双周才能打,今天想你了就打咯,怎么死脑筋了。”
“是不是老爸炒股赔了,我的新房子没了?”
“胡说什么。”
“你生病了?”
“我好着呢,整天瞎想什么!”
“那到底打电话干嘛?”徐照眠就是觉得她妈有话要说,就算没有证据,直觉也是如此!
“说了没什么,”徐妈妈一脸无奈,开口正准备催女儿吃饭,就听边上徐父道,“反正迟早要和她说,要么现在就说了。”
果然还是有话要说。
徐照眠忽然如临大敌。
徐妈妈非常不好意思开这个口,因为她21岁大学毕业就生了徐照眠,如今马上四十整的人,一辈子都将近大半。这个节骨点再次怀孕,说来都有些荒谬,可事实就是取环后小半年,和徐父不小心中彩了。
家里有一个孩子,又已经成年,按理来说,肚子里的不该要,可徐妈妈就想:徐照眠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身体,将来一个人无依无靠怎么办?
家中长辈听说后也觉得可以生,反正养得起,现在四十岁生小孩的也不少。丈夫没反对,但看样子也是高兴的。
一来二去,徐妈妈就应下了。
徐照眠想过无数种可怕的事,但怀孕?二胎?徐照眠都不知道视频里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四十岁,高龄产妇吧,为什么一定要冒那么大的风险?!
她不够好吗,她这一个女儿不能给他们养老吗?还是说,觉得她这个女儿本来就养废了,所以要趁机换个新的来养?抑或肚子里的那个是儿子,大家都更喜欢儿子?
“我不接受,我一点都不接受!”徐照眠突然很恨对面两人。
“眠眠你……”徐妈妈话还没说完,就被徐父盖过了,“什么接不接受的,你妈都怀了一个月了!”
“一个月怎么了!一个月也要打掉,我不喜欢他,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他要是出来我就弄死他!”
“说的什么话!这是在说什么!从小是这样教你的?!”这回没等徐父开口,徐妈妈先怒了,她希望这件事好好商量,而不是现在这样子。
“我不要!反正我就是不要!说什么我也不要!他来我就不来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压不住的吼声吸引了店里所有的目光,徐照眠恶狠狠瞪回去,却又一个劲儿往下掉眼泪,怎么也收不住。
服务员见状,赶忙来问有什么需要,徐照眠大声说没有,服务员就立刻把桌上的盘子撤走。
算了不挣这钱,得把人请走。
徐照眠还不想在这里呆呢,愤然挂断电话,拨开板凳就往外走。
深秋的风像铁刀子一样又刺又痛。
徐照眠连着打了两个喷嚏,险些摔倒,又没揣纸,红脸吸鼻涕,落魄又狼狈。
除了上晚课和晚点名,她还从来没有这个点在校园里晃悠。原来这个点道路上有这么多人啊,男的、女的、男男、女女,以及远处那位,抱着衣服,长得有点像游春?
游春冷静了一下,觉得按照徐照眠的性格,大概率不会去学生很多的教室以及声音喧闹的运动场所。从图书馆出来,有三条大路和四条小路,大路没有看见人,应当不会从大路走,小路一条出校经过附属幼儿园、一条通食堂、一条通博士宿舍,最后一条去文艺气息很浓、但通常略显冷清的紫竹大道。
食堂大概率不会去,这个点快关门了,博士宿舍也不太可能,那里要爬坡。游春很害怕徐照眠出校,这样就人海茫茫难以寻觅了,无奈,只能先碰碰运气,来紫竹大道转一圈。
居然有这么多人在紫竹大道。还是情侣。
游春些许吃惊,因为学长学姐说这边前几年有好几对怨偶跳河,风水不好。情侣来了一定分手。
不知道徐照眠有没有听说过,不过就算没听说过,看见这么多情侣,也应该扭头就走了吧。
唉。
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园,如果诚心想躲,也是找不到的。
除非……
“徐照眠!”游春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了那个人,她缩着脖子,衣服紧紧拢在胸前,如墨夜色下,整个人单薄如纸。
游春大步跑过去。
呼吸、棉服、担忧,当即如融化冰河的春意拥抱住她。徐照眠震得一动都不敢动。
游春应当先退后几步的,但看见昏黄路灯下委屈得眼睛通红,又不停吸鼻子的可怜人,又忍不住停下来,掏出纸递到眼前。
“先擦擦。”她说。
徐照眠没有吭声,低头照做。
“对不起,刚刚在图书馆,我不该让你难堪。”她又说。
徐照眠从来没有当着同龄人哭过,可在这一刻,在周围都是情侣,她们只是朋友的这刻,眼泪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