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凌晨十二点,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在林子里回响。
所有人排队上巴车,需要一同跟着警察的车到局子录口供。
河岸那边,白色的闪光灯频频亮起,警察正在勘察现场,采集证据。死者应该是从上游不远处飘下来的,到达平坦的河床,被底下的石头拦截,随后搁浅在岸边。尸体下半身浸泡在水里,浮肿发白,法医正在对其进行检验,确认死因和死亡时间。
待全部收集完毕,程诺看到医护人员抬着担架把尸体送上救护车。
白色盖尸布覆盖在上面,只能看清面形轮廓。扛运过程中,尸体一只手掉出来,垂在侧边,随着架子一颤一颤地晃动。
“!”
程诺瞳孔震动,胃里的酸水涌起,他难以置信地抬手,抵着唇瓣。眉头紧锁,苍白的面色变得更加难堪。
那只露出来的手上,少了一根食指。
看样子,像是生生被掰断的,横截面残留着一些相连的软组织,泡得发白。
程诺紧抿下唇,收回视线,跟着前面的人上车。
一路上,车里都十分沉默,一片死寂,每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就连旁边的顾柏也是,他怀里抱着换下的湿衣服,手搭在座椅边,静默地望向窗外。
警局里。
参加这次野外实践活动的人数比较多,所有人都一一盘查,录完口供之后,时间已经很晚了。
墙壁上的时钟指针转动,指向两点十三分。
警察从询问室拿着文件走出来,站在等候大厅前面,翻看了两眼,合上。
“好了,你们可以回去了,如果后续还有问题的话,会再次传唤你们协助调查。”
话落,早已全身疲惫的众人都一脸倦容,接二连三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许同学,这边有一个重要电话需要你亲自接通,麻烦在此稍等片刻。”
走到半程的许挽呈被一名年轻警察抬手拦下,声音不大,语气很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恭敬。
通往门口的大厅走廊上,程诺落在人群末尾,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大厅冷白的灯光打下,他只能看见许挽呈的侧脸,长睫垂下浅浅阴翳,眉目疏淡。
站在那,手腕上银色表带反射出一道细长的光,身姿高大挺拔,整个人清冷凛冽,待所有人都走远时,动作不急不缓地从年轻警官手上接过电话。
听筒靠近耳朵,另一边的人似乎并不着急开口,静默两秒,许巍岷才慢悠悠道:“听说,你现在在警局。”
问话的人语气里毫无关切的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许挽呈似乎根本没有回话的想法,嘴唇闭合,面色平静。
电话里头的人不以为然,顿了顿,传来食指敲打桌面的响声,有一搭没一搭,规律地回荡在寂静空气中。
“死人了?听说好像是王云飞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噢,王丞对吧。你们不是同学吗?那你可要小心点了。”
幸灾乐祸的意味明显。
“王云飞那老东西可不是善茬,等你出了警局,记得回去把自己洗‘干净’些,可别沾上什么脏东西啊。毕竟,我可不想半个月后,唯一的儿子因为涉嫌杀人这样荒谬的理由,而无法出席父亲人生中重要的宴会。”
一个月前,许巍岷就向政府官职人员和各大企业集团广发请帖,邀请他们来参加自己的生日宴。说是庆贺的同时,他还将在会上宣告一件重要的事情,为此,诚邀大家来共同见证。
社会猜测众说纷纭,然而卖关子的人此时却在电话里自称“父亲”,向身处警局的儿子进行亲切的“问候”。
白炽光中,许挽呈缓缓抬头,扬起下颚,侧眸瞬间锁定上方闪烁红点的摄像头。
惬意仰靠椅背的对面,看见监控画面里的人,视线透过屏幕,嘴角弯起,慢条斯理启唇,声音在听筒里泄出。
“是吗?”
“那我就先提前祝你——安享晚年。”
警局门口。
深夜的气温骤冷,比早上降了十几度。虽然没有下雪,但仅着一件单薄的卫衣却是远远不足以抵挡这样的温度的。
程诺出来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站在外面十米远的路灯下,默默等待。手已经僵得有些发红,他垂在身侧收拢,攥紧衣摆。在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的时候,他即刻回身。
许挽呈看见程诺的那一秒,眉头轻挑,似乎是没有预料到。脚下的步伐还在前进,他定定望着路灯下的人,逐渐走近,在距离一米时,站定跟前。
程诺迎上两步,“还好吗,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说话的人一脸担忧,脸颊被冻出两团淡淡的红晕,呆呆仰脸。
许挽呈垂眸直勾勾地盯着程诺的眼睛,刚想开口,程诺背后就传来两声汽车的鸣笛。
程诺向后看去,车上的沈望把车窗降下,靠在上边,“不走吗?本少爷屈尊,专车接送。”
不知道沈望是从哪里开来的,红色的跑车像他本人一样,张扬亮眼,在黑夜的衬托下过分的鲜艳。
程诺收回视线,刚扭头,头就被轻压下一顶黑色鸭舌帽。许挽呈两指夹着帽檐,没有回答程诺刚刚的问题,反而问道:“家住哪里?”
帽子底下的双眼眨了眨,“中央广场,桐和巷,9号路。“
下一秒,他就被握住手腕,稀里糊涂地上了沈望跑车的后座。许挽呈坐在他旁边,对主驾驶的人又重复了一边他刚刚报的住址。
车开往回家的途中,旁边的人似乎很疲倦,头抵着车窗,双眼闭合,经过的路灯在他脸上打下柔和的光影。
程诺目光落在那双手上。
许挽呈的手,很好看。指节弯起,静静搭在大腿上,像精心雕刻的艺术品。
不过意外的是,他的手却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冷,反而很温暖。覆在双眼的触觉似乎还残留在上面,程诺默默看了会儿,才转头看向车外。
十多分钟后,车子开过中央广场。
程诺身子前倾,放轻声音,对沈望说:“在前面那个路口把我放下就可以了。”
不多时,到达终点。
程诺把车门关起,站在路边,脊背弯下,神色略带抱歉,“谢谢,麻烦你了。”
“嗐,这有什么的。”沈望不在意地摆摆手,“太晚了,那我们先走了。下次见,程诺。”
在沈望驱车走的前一秒,程诺望向后座。那里的人不知何时醒了,此刻黑沉的瞳孔正盯着他。
程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许挽呈,下意识说了句:“睡个好梦。”
他不确定里面的人有没有听到,因为下一刻车子就扬长而去,只见后尾。
然而,这场“好梦”还来不及做多久,翌日清晨,天色刚刚灰蓝,凶手被抓捕归案的消息就在网上传开了。
警察追查嫌疑人根本没有耗费多长时间,因为早班六点的大巴车司机,在昨夜归还的车上,发现了被两件湿衣物包裹的一根断指。
经过DNA和伤痕检测,最终确定这根食指的主人就是王丞。
与此同时,一段视频瞬间在网上疯传,社会关注度极高。
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程诺几乎是一夜未眠。
王丞死得太过突然,死亡时间提前了将近整整一年。
这代表,原来所有对程诺来说既定的一切,全部都变成了跳动的未知数。
程诺从小巷出来,转弯,向中央广场那边走去。
叮——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一则社会新闻推送到页面。
【郊外断指命案,凶手落网!】
程诺点开进去,越往下读,眉头皱得越深。
“顾柏,为什么您刚入校没多久,就选择杀害王丞,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您的作案手法是怎么实施的,可以具体说说吗?”
“顾柏,您杀人不怕遭报应吗……”
中央广场上方的大屏突然响起混乱的声响,程诺视线从手机抬起,望向屏幕画面中间被记者包围的顾柏。
他看见那个人双手被铐住,垂放在身前,抬眼望向镜头的那一刻,现场瞬间安静下来。
接着,顾柏开口,慢悠悠吐出一句话。
“王丞,他就该死。”
话落,镜头对着的人,嘴角弧度扩大,金黄色的头发在雾蒙蒙的四周成为最夺目的存在,肆意飞扬着。
*
因为发生了命案,学生的惊吓程度比较大,学校决定停课两周。
这两天,程诺待在家里,才逐渐接受顾柏是杀人凶手这件事。
他现在仔细回想起来,怪不得那天,顾柏不让他跟着一起去河里抓鱼。回来的时候,全身还湿得离谱,估计是和王丞在打斗过程中,跌倒在了水里。
另一边,法院对顾柏的判决迟迟没有下来,原因是顾柏对杀人动机和作案手法拒不交代。
王丞死亡的第三天。
程诺等来了法院的面见准许。顾柏终于松口,条件就是要见一面程诺。
会见室门外。
警察给程诺搜身完毕,对他说:“你有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现在可以进去了。”
顾柏现在还不是已定罪的“罪犯”,而是“犯罪嫌疑人”,所以他身上穿的还是原来的衣服,但耳朵上的金属饰品已经全部摘下来,那上面显得空荡荡的。
他双手被拷在桌面,听见开门声,垂下的头立即抬起,看着进来的程诺,嘴角扬起,说:“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