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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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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十六年,初夏。

彼时京里的天气已然闷热不已。

夜里下了一宿的雨,宫道上落满了尚青的梧桐树叶,纷纷乱乱,小内侍还未来得及扫去,便被宫人匆匆的脚步践踏,染了无数肮脏的泥印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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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外,

幽长曲折的连廊下,

宫人捧着参汤匆匆而过。

一路悄步入了内殿。

九重幔帐后,

宫人捧着漆盘恭顺跪下,

“太子殿下。”

坐在床边的太子赵铭之转过头来,脸上还有未来得及擦去的泪痕,闻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却已换上了不合年纪的沉稳。

他敛容,双手接过玉碗,

舀了一勺细细吹凉了,

尝了一小口只觉温度尚可,便将玉匙递至赵衍川的唇边。

赵衍川却并不开口。

只是望着太子,那细心照料的模样竟是这般似曾相识,许久,那因为久病而苍白干燥的唇边隐约浮起一丝笑意。

赵衍川一向待他最是严苛。

太子自小,便甚少得他这般温情相对。

一时有些愣住。

“父皇?”

下一刻,赵衍川却抬起那已骨节分明的左手,在太子些微惶恐的眼神中,将孩子鬓角的一缕乱发细细捋到了脑后。

“你长大了。”

眼前的孩子,已逐渐褪去稚气,显露出少年人的身形。

他凝望着赵铭之那双琉璃一般剔透的瞳仁,

不由出神,

良久,才似自言自语叹道,

“和他,也愈发相像了。”

太子的手一抖,玉碗中的参汤已泼出了小半。

他自然知晓父皇口中的他是何人…

自他记事起,父皇就从未在他面前提起过那个人———端敬元皇后,亦是,他的爹爹。

纵使到了每年的忌日,也只有德母妃会牵着年幼的他,穿过长长的宫道,到那空荡荡的,已被遗忘的长生殿里,对着正中央那泛黄的画像磕上几个头。

除此之外,这些年,他从未见过其他妃嫔前来祭拜。供桌上的祭品也并不丰富,甚至供桌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细灰。

那时小小的赵铭之,

回去后躲在被子里,难过得偷偷哭了好几回。

他甚至暗自想过,若非自己是父皇唯一的子嗣,这个太子之位也断然不会轮到他来坐的……

乾元殿内,

太子已起身,不安地跪伏在地。

“父皇…”

赵衍川看着孩子单薄却止不住微微颤抖的脊背。

心下黯然。

他想出言安慰,可惜多年来的疏离,令他最终也只能挤出生硬的几个字,

“起来吧。”

而这边,早有女官上前,将那被泼湿的被褥换下。

待一切回归原样,

赵衍川一抬眼,看见那孩子仍是战战兢兢地垂手站在一旁。

病中的皇帝陛下似是分外容易心软,

他有些看不下去,

心底叹了口气,

吩咐朝安,

“太子这些天劳累了,将他送回东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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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之浑浑噩噩回到东宫。

满脑子却全是,在他看来,父皇那分外诡异的举动。

宫人从未向他透露过端敬元皇后的生平,德母妃终日礼佛不问世事,他幼时好奇,便只能去问照顾他的乳母,结果那乳母却是吓得噗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乞求太子饶命。

如此几次,他便失了兴趣,不再问了。

再大了一些,他便知道了,他的外祖家,便是被下旨诛族的山阴沈氏。大逆罪人,国之蠹虫。

而从宫人无意间透露的种种蛛丝马迹中,他也终于获悉,在那场变故中,他的爹爹被废为庶人打入冷宫,甚至在生下他后,到最后被幽禁至死,也不曾离开过冷宫一步。

至于之后却仍是被体面地葬入皇陵,追封了谥号,他想,大概,也只因他是祖父指婚的发妻…

………

爹爹生前,该是一直为父皇所厌弃的吧…

………

这是他从小到大,强迫自己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可是…

他回忆起白日里父皇望着他的眉眼,露出的那种深深的悲伤与温情。

一时之间又有些迷茫和侥幸的雀跃。

也许,事实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呢?

父皇对爹爹,会不会,还残留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太子殿下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至深夜,连日的疲惫终于压过了纷乱的思绪,昏昏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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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

很快又到了端敬元皇后的忌日。

天还未亮,

赵铭之辗转反侧,终于早早起来,唤了侍从进来,任底下人伺候着换上了孝服。

他甚至未用早膳,便匆匆往长生殿去了。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却只能在后头跑得气喘吁吁,拼了老命才追上太子殿下。

那熟悉的宫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赵铭之按捺住紧张不已的心情,低头理了下孝服,长呼了口气,这才终于抬脚进去了。

可是穿过院子里那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树,进得内殿。

他不由大失所望。

空荡冷清的内殿,还是一如往年,只有德母妃一人,早早地到了。

他上前请了安,却依旧不死心地四下打量。

终于不得不接受,

父皇,并没有来。

正如过去的每一年,什么,都没有改变。

一切,也都只是他的错觉。

他懊恼而绝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德妃见他精神恹恹,只当他前几日侍疾累到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未发热,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便嘱咐他身边的侍从回头去请了太医来。

祭拜一如往年,简单地进行着。

最后一轮诵经完毕,赵铭之从蒲团上爬起来,上前扶德妃起身。

之后,德妃终究有些不放心,将赵铭之带回了永嘉殿,又留他用了午膳,这才肯放人走了。

上午的失落之感也逐渐淡去,抛之脑后。

孰料,赵铭之刚行礼完准备告退,一出门便和来人狠狠撞了个满怀。

来人却是朝安。

身后侍从满脸惊惧,赶紧上前检查太子殿下被撞疼的胳膊。

后头德妃听得声响,也忙扶了侍女的手,从殿内匆匆走出。

朝安满脸是泪,神情已然恍惚。

他抬起头,待看清了眼前的太子殿下与德妃娘娘,这才噗通一声跪下了。

他双手颤抖不已,捧着那封明黄色暗龙纹的信笺。

泣不成声,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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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铭之不顾劝阻,骑上了那匹名为黑风的名驹。

疾风如刀割般刮过他的脸颊,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皇宫,早已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一路上,遥遥地传来禁军们焦急的呐喊。

天愈发黑了,夜幕下开始飘起细密的雨丝,赵铭之逐渐看不清眼前的路。

却依旧拼了命地,提了绞金丝的马鞭,往死里抽打□□的名驹,一刻也不敢停地往皇陵的方向疾驶去。

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

路上愈发泥泞,终于,在离皇陵不远处,纵使那千里名驹也禁不住马失前蹄,赵铭之顿时从马背上摔落下来,在草地上滚了数米方才停下。地上的杂草树枝擦破了他的脸颊手臂,鲜血瞬间汨出,却转瞬便被暴雨冲刷去了。

他伏在地上,身上俱是泥泞,稍一动弹,左腿便传来钻心的剧痛。

可是,那单薄的少年,却偏偏凭着那股继承自父母的坚忍,纵使拖着断腿,忍着剧痛,也依旧,拼了命地要站起来,想要往前走去。

大雨早已打湿了他浑身的衣物,衣袍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愈发瘦削单薄的身形。

他的嘴唇发着紫,暴雨冻得他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可他的目光,却依旧直直凝视着远处已逐渐显露出的皇陵。

父皇…父皇…

他心中焦急地呐喊。

那宫室的轮廓已愈发清晰,他忍着剧痛加快了步伐。

“轰隆!……”

突然,山谷里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

震得他脚下的土地都不住颤动。

巨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山谷里,久久不曾散去。

那是隔世石无情落下的巨响。

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整个人犹如石化一般僵硬在原地,再也迈不出半步来。

身后的禁军紧追着,也终于赶到了。众将纷纷单膝跪伏在地,默然不语,无声恳求太子殿下回宫。

良久,

赵铭之对着那皇陵的方向,再也支持不住,无力地瘫软在地,

那个刚刚成为少年的孩子,扑在满是泥泞的地上,终于如他的同龄人一般,从记事起第一次放声,嚎啕大哭。

“父皇!…”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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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陵地宫。

隔世石终于将一切纷纷扰扰都阻断在外了。

帝后墓室内。

长明灯在两边石壁上发出幽暗的光。

极北之地千年寒玉雕琢的玉棺,在合棺十年之后,终于又重新被艰难地打开。

绣满经文的陀罗尼经被下,

那人头戴双凤翊龙冠,上饰九只金翟,脑后翟尾缀九百九十九颗珍珠,前方累丝金凤口衔红宝,恰恰垂在眉心,恍若一滴血泪。

身着金丝织就的皇后朝服,其上绣龙纹,八宝平云纹,其下石青行龙妆缎。

胸前垂着东珠,红珊瑚朝珠各一。

赵衍川无力伏在棺盖上,凝望着棺内熟悉的面庞。

终于,颤抖着指尖,缓缓伸手。

“曦岚…”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只在午夜幽梦才可相见的容颜,终于,又一次如此真切地出现在眼前了。

寒玉棺兼之所含定身珠之故,沈曦岚依旧面目如生,恍若安睡。

指尖触及的,是冰冷的容颜。

赵衍川摩挲着那熟悉的温和眉眼,眼中俱是痴惘。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永远都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好…”

他静静诉说着,似是不忍打搅那人的安眠。

“可我,却已经老了…”

他还未至不惑,两鬓却已是斑白。

形销骨立,满身疲惫,他早已不是那个神武不凡的皇帝陛下。

“纵使到了下面,你,还能认出我吗?”

鲜红如血的瓶塞打开了,掌心洁白无瑕的玉瓶里,装着的却是穿肠的毒药——相思绝。

赵衍川仰头,不带一丝犹疑,一饮而尽。

玉瓶被随意丟置棺旁,他那满是疲色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解脱与释然。

他撑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抬腿进了玉棺,他在沈曦岚身边躺下,侧过身,凝望着那人将万古不变的容颜,缓缓伸出手,紧紧抱住了那副冰冷彻骨的身躯。

相思绝的毒效发作得很快,他的眼下浮起一片黑晕。

赵衍川已经完成了他的责任,这一刻,我终于,又成为了,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昆仑…

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闭上了,一颗混浊的泪珠自眼角滚落,濡湿了那层层如意被。

曦岚,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去到哪里,你我终会再见。

……………

相思绵绵不绝,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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