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飞霜殿花厅。
赵衍川与皇贵妃正用着早膳。
芙蓉莲子羹,翡翠虾仁鸡丝粥,蜜汁鸭脯,金丝卷儿……
对着一桌的珍馐点心,赵衍川举着象牙箸,眼前浮现的,却是昨夜冷宫里,匆匆一瞥间的那碗残羹冷炙。
“陛下?”
梅紫落见赵衍川出着神,起身舀了一小碗冰糖燕窝粥,轻放在皇帝桌前。
她如今已近六个月的身子,整个人都丰满了起来,却愈发妩媚动人。
赵衍川这才回过神来,
“爱妃有孕,这些交给底下人做就好。”
梅紫落笑眼盈盈,
“这是臣妾今儿个一大早亲自为陛下煲的燕窝粥,陛下尝尝可还能入口?”
赵衍川看了一眼黄底粉蝶穿花碗,碗中燕窝煲得莹润,软糯滑口。
“爱妃亲自做的,自然是最合朕心意的。”
他舀起一些浅尝了,
心下却是皱了皱眉,
他一向不爱甜口的东西,眼下不过硬着头皮咽了。
这时就不由想起,以往每逢宿在长生殿,翌日早膳,那人总会为他准备一盅温润的淮山碧粳粥,雪白的粥里嵌着鲜红的宁杞,说是最利于养胃。那种入口温暖而清淡的味道,似乎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这样想着,眼前的燕窝粥却是再也咽不下去了。
赵衍川味如嚼蜡,没用几口,终是放下象牙筷,就着侍女递上的锦帕擦了擦嘴,对着梅紫落温和笑笑,
“朕还有折子未批,爱妃有了身子,一定多用些。”
说罢,便起身往外走去。
他的身后,皇贵妃那鲜红如血的蔻丹几乎绞碎了手中牙筷。
赵衍川出了飞霜殿,呼了口气,却是如何也等不了了。
他吩咐道,
“朝安,朕记得,御膳房的枣泥山药糕和瑶柱碧粳粥做得极好。”
朝安有些不解,悄声问道,
“陛下可是要回宫传膳?”
赵衍川瞥了他一眼,才道,
“你去御膳房挑一些,他往日爱吃的…给他送去…”
朝安这才明白过来,顿时满脸笑容,
“诺!”
“奴才这就去准备!”
说着就赶紧转身要去,哪知腿脚不便,匆忙之间还险些摔了一跤。
赵衍川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模样,
“好了,你腿脚不好,朕准你再去歇些时日”
“这段日子,就让你徒弟来吧。”
朝安的眼圈倏地红了。
“陛下…”
赵衍川轻踢了他一脚,
“行了,快去吧。”
陛下下了口谕,因着乾西所的有了身孕,吃穿用度,一律按着妃位品级来,这事还是大总管亲自去办妥当的。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后宫的妃嫔们恨得绞碎了不知多少锦帕,砸碎了多少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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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北方雪灾愈发严重,早朝上,赵衍川力排众议,否定了众臣提议的增他省赋税的方案,准备开国库来赈济北方。
此议案一出,众多大臣尤其是户部的那帮人几乎要上演死谏了。说什么之前治理钱江水患,虽有商人富贾相助,国库也还是被搬了有三四成,眼下若再要赈济北方,只怕…连在修的景陵都要先停工了……
赵衍川抬眼瞧了瞧这群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冷哼了声,沉声道,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此事,各部即刻着手去办。”
“再有异议的折子,便不必呈上来了。”
众臣噤声。
“退朝。”
一旁的内侍唱道。
文武大臣随着君王起身,伏地跪拜,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衍川一步一步,顺着汉白玉栏杆走下正大光明的高座,
眼前却浮起往昔,那人秉烛与自己彻夜共商国是的画面……
刚刚这话,也是这五年来,那人时时劝诫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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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书房。
赵衍川正批着折子,外头小内侍进来禀报,
“陛下,祝贵人求见。”
赵衍川头也未抬,,
“祝贵人?”
手下笔尖略停,
“哪个祝贵人?”
却是全无印象的。
小内侍忙回道,
“禀陛下,就是上个月刚入宫的,江河省巡按祝大人的侄女,祝云祝贵人。”
东海府知府祝明,在钱江水患治理中出了大力,赵衍川欣赏此人颇有些实干,前一阵子刚刚擢升其为江河省巡按,故而祝云得以入宫。
赵衍川点了点头,于是道,
“让她进来吧。”
说着便继续低头批阅起奏折来。
屏风外绕进来一个明艳娇小的女子。
“陛下万安。”
祝云跪下来请安。
赵衍川并未抬头看她一眼,笔下不停,只问,
“你有何事?”
祝云入宫后初次面圣,显然是有些紧张,
她平复了一下,才鼓足勇气道,
“求陛下恩准…”
“允臣妾…前往乾西所探望沈公子。”
一旁侍立的小内侍脸唰地白了,这刚入宫的祝贵人未免也太不怕死了一些……
赵衍川手中御笔闻声也蓦然停下,
他略一抬头,有些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子,他不由皱了皱眉,良久,才开口道,
“你进宫不过月余,与沈氏素未谋面,何以要去看他?”
语气中已透着森然寒意。
祝云磕了一个头,
“回陛下的话,钱江水患肆虐已久,当初前任总督懦弱怕事,要将臣妾四叔推出去顶罪,若不是沈公子之前推行新策,我祝家只怕要遭受灭顶之灾。”
赵衍川闻言,向后靠在龙椅靠背上,只盯着她,眯了眯眼,缓缓摩挲着手上红玉扳指,默然不语。
祝云初进来时还有些紧张,如今却反而镇定下来,毫无惧色,跪在那里不卑不亢。
那小内侍额上的冷汗都要落了下来。
上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住了一般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墙角的西洋钟发出“咚”的摆声。
吓得人心都要一颤。
赵衍川挑了挑眉。
“你倒是颇有几分胆色。”
他有些玩味地打量着祝云,
“如今宫里,人人恨不得与沈氏撇干净关系,你却是上赶着,来认恩人。”
祝云复又磕了一个头,
“回陛下,臣妾自幼父母双亡,是四叔将我抚养成人。”
她续道,
“四叔常教导臣妾,做人最不该的便是忘恩负义。”
赵衍川闻言,终于轻笑了一下,
“你四叔倒向来是个直肠子。”
他挥了挥手,
“好。”
“你且去吧。”
“替朕好好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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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云去时,给沈曦岚带了自己做的江河省小食糕点。
眼下正值大雪节气,便做了应景的玉露霜方酥,梅酿糕,装在红漆的食盒里。
昨夜下了大雪,阖宫里银装素裹。
两侧宫道上,小内侍在清理琉璃瓦上的积雪。
祝云裹了裹身上披风,提紧了手中食盒,迎着朔风,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宫西北角尽头——乾西所。
面对着这般破旧阴森的角落,她显然是有点难以置信的。
推开那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她看见那院落里,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正倚靠着坐在阶上褪色的抄手游廊上。
那男子只穿着雪白素衣,外头披着玄色大氅,满头青丝只松松在脑后挽着,此时正仰着头,望着那被四下宫墙包围着的,四四方方的一片湛蓝天空。
祝云吸了口气,心知这便是当今圣上的废后了。
她提着食盒往前,在沈曦岚面前三步处停下,福了福身子,才道,
“臣妾请千岁金安。”
沈曦岚却依旧凝视着那片狭小的天空。
良久,才听他淡淡开口,
“我早已不是什么千岁了。”
祝云闻言,却是跪了下来,
“臣妾…是东海祝氏,”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伏身叩拜,
“臣妾…跪谢千岁救全家之恩。”
沈曦岚这才收回了眼神,他望着眼前跪伏在地的陌生女子,愣了一下,终是叹了口气,
“你先起来吧。”
他伸出手虚扶了一把。
祝云这才撑着肯起来了。
沈曦岚凝视着祝云明艳的脸庞,
“你叔父为官清廉耿直,不该为奸人所害。”
“我当初,也不过是无意之举罢了。”
“你实在不必谢我。”
祝云却又要跪下,
“千岁无意之举却救下我全族,是我祝氏的福泽。纵使千岁不在意,臣妾却万万不敢忘记千岁大恩。”
沈曦岚默然,只望着祝云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颊,似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他才终是应了,
“也罢。”
“想来,怕是真的有事,要拜托你了。”
祝云正疑惑着究竟是何事,这时,边上却窜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
那老妪花白的鬓边胡乱插着一支野花,她浑身恶臭,口中喃喃自语,行迹疯疯癫癫,身上的宫装破旧不已,脏污得看不清颜色。
这里是乾西所…想来也是哪位被打入冷宫的可怜人吧…
祝云不由想道。
哪知,那老妪却突然看到了靠在廊下的沈曦岚。
她咧开那口已脱落了数颗的大黄牙,竟往这边扑了过来。
祝云大吃一惊,忙上前一把反按住她。
那老妪却似察觉不到痛一般,只盯着沈曦岚平静的脸,吃吃地傻笑着,
“沈家小公子?”
她冲着沈曦岚喊道,
“你终于也来了?”
“你的太子殿下呢?你的太子殿下不是说要娶你吗?”
“哈哈哈哈哈哈”
她混浊发黄的双目变得赤红,似得意地疯狂大笑着,
下一刻,她用力一挣,竟真的叫她挣脱开了,祝云一惊,忙要去抓,那老妪却已经转过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另一头去了。
她的右腿显然已是瘸了多年的,只见她佝偻着年老瘦小的身躯,夕阳下拖着那变形的残腿,却仍是一手拈着鬓角鲜花,歪歪扭扭地边走边唱着,
“天下男子皆薄幸~皆薄幸哈哈哈哈~”
那笑声凄厉,一直冷到人心里头去。
四下屋檐的积雪簌簌落下。
祝云莫名地打了一个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