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
上书房。
“你便是神医无心的弟子吗?”
赵衍川望着眼前的少年,有些怀疑地皱了皱眉。
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双大眼活泼灵动,顾盼神飞。
他挠挠头,
“是的。”
“为何你师父不曾前来?”
赵衍川复又问道,很明显,他更信任成心妍。
“师父去云浮山采药了,要三个月以后才能回来。”
一直在旁默不作声的不微抱拳道,
“禀陛下,这位宁何小神医,乃是神医无心最后收的关门弟子,也是神医谷下一任的谷主。”
赵衍川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朝安得了示意,便捧着漆盘上前。
“小神医。”
宁何拿起漆盘里的白瓷药瓶,拔了那朱红瓶塞,只闻了一下,虽事先已被告知,却仍是震惊地瞪大眼睛,忙倒出那漆黑的药丸,
“小神医!”
众人惊呼,却见他已经将药丸一把扔进口中,像吃兰花豆似的,咯吱咯吱嚼了起来。
宁何还未断奶就啃起了百草,泡着神医谷里的离人泉长大,自来百毒不侵。
末了,他还咂巴了几下,皱起眉头认真回味了下,这才下了定论。
“厉害了!”
“真的是相思绝!”
赵衍川冷哼一声。
众人见他神色如常,完全不像要毒发身亡的样子,这才略微冷静下来。
“小神医,有何不妥吗?”
不微试探着问道。
宁何还未完全从讶异中回过神来,
“哦……”
“是这样……制作相思绝,必须要用神医谷的断肠草才行…所以只有神医谷才有相思绝,但是…相思绝至毒,师祖怕祸乱民间,已经被神医谷禁了数十年了”
他望着那漆黑的剧毒药丸,有些惆怅地摸了摸光滑得没有一丝胡茬的下巴,
“没想到居然出现在这里……”
赵衍川有些不耐。
不微忙问道,
“这次请小神医过来,主要是想让小神医为陛下诊治…”
宁何歪着头,看了眼赵衍川,
“皇帝陛下也中了相思绝吗?”
朝安倒吸一口气,背后已俱是冷汗。
赵衍川不发一词。
宁何摇了摇头,继续道,
“相思绝至阴至毒,人若长期服食,中毒后脉象与常人无异,直到最后心力衰竭而死。这期间,饶是再高明的医术也没法子诊治出来的。”
不微咽了口唾沫,
“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宁何看着他,眼神中带了点少年人的得意轻狂来,
“旁人自然没有办法,可我们神医谷也绝非浪得虚名。”
他从斜挎的破布袋子里掏出一个白色净瓶。
“断肠草只长在离人泉边,和泉水相生相灭,这是我师傅用泉水特制的净瓶。”
“只需将鲜血滴入其间,封闭至第二日打开,若鲜血变成碧色,便是中毒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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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净瓶打开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宁何手中净瓶。
宁何看了眼,摇了摇净瓶,
“皇帝陛下无事。”
净瓶里鲜血仍殷,半点碧色也不见。
众人皆吁了口气。
虽是好事,但是赵衍川想起沈岳川死前的诅咒,心中仍是隐隐不安。
“既然陛下无事,那我便先行告辞了。”
宁何把净瓶塞回布包里,抱拳道。
不微得了赵衍川眼神示意,挽留道,
“小神医何不再留一段时日?好以防万一。”
宁何连连摆手,叹了口气,
“如此多的相思绝重见天日,怕是有祸事要发生。此事最怕是神医谷出了内鬼,我必须回去禀报师父,请他老人家定夺。”
说罢,便要行礼匆匆转身离去。
“哦对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复又收回了脚步,
他抬头望向高坐龙椅上的皇帝陛下,心下叹了口气,缓缓道,
“临行前,师父告知于我,二十年前,陛下的生母,孝贤皇后也是因此毒离世。”
“什么?”
赵衍川蓦地瞪大眼睛,父皇分明告诉他…母后是因心疾发作身故………
震惊之余,他强按住心神,
“你若胆敢有一字妄言…”
他眯了眯眼睛,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宁何却毫无惧色,他摇了摇头,
“师父二十年前奉召进京时,孝贤皇后已毒侵骨髓回天乏术。之后未满一月,孝贤皇后便薨逝,先帝勒令此事不得外传,对外只说皇后因病离世。所以即便是陛下您,也断不知情。”
他望向赵衍川眼底,续道,
“此事埋在师父心底已经二十年,师父答应先帝,之后也再未踏入京城。”
“只是,如今先帝离世已久,师父觉得,时隔二十年,相思绝又与陛下纠缠不清,只怕是天意造化如此。那么对于这段往事,陛下身为人子,也总该有知情的权利。”
说罢,便行礼,不再停留片刻,转身翩然离去。
赵衍川默然坐在御案后,手背却是青筋暴起。
他竟从不知…从不知…
他盯着那雪白的瓷瓶,那上面印着相府的紫鸢图腾。
如今普天之下,除了神医谷,只有沈岳川有相思绝…那么母后的死,必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转瞬,手中瓷瓶已化为齑粉。
他终于下定决心,咬牙道,
“来人,传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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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
传旨内侍来的时候,沈曦岚还趴伏在床上。
岫青扶着他勉强下地跪好,因为牵动身后伤口,疼痛之下,他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发颤。
那内侍居高临下地站着,鼻孔朝天,冷冷瞥了沈曦岚一眼,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这才展开了圣旨,用那拉长的尖细嗓音唱道,
“皇后沈氏,善妒干政,入宫五年无所出,不得朕心。朕多年来感念结发之情,不忍废之。今沈氏一族忤逆谋反,其罪行天人共愤,皇后身为沈家子,难辞其咎。朕痛心之余,不得已废皇后沈氏为庶人。然其包庇逆贼,屡逆君恩,实不可恕。念其入宫伴驾日久,今赐白绫三尺,着令自尽,特此恩准,留全尸。”
他身后的小侍从捧着漆盘上前,明黄色的底布上铺着的,赫然是三尺白绫,码放得整整齐齐。
岫青盯着那催命的白绫,已是面如土色,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眼泪已滚滚而落。
“不……这绝不可能!”
她惊恐地捂上嘴。
沈曦岚却依旧面无表情,只默默凝视着那惨白如雪的白绫。
岫青怒指着那群内侍,
“一定是你们假传圣旨!”
那传旨内侍眼皮翻了翻,脸上皮肉都不曾动过,
“皇后千岁,快领旨谢恩呐。”
沈曦岚却恍若未闻。
良久,他伸手抚上那白绫,淡淡开口,
“我要见陛下。”
那内侍怪笑了一声,
“哟,陛下眼下忙着陪贵妃娘娘呢,怕是没工夫见您了。”
沈曦岚闭了闭眼,
“好。那你们,替我去问句话…”
那内侍显然是不耐,
“我们这些奴才哪里见得着…”
沈曦岚却打断了他,抬头望向那内侍,目光凌厉,语气坚定,
“陛下赐我自尽,你若不去,这圣旨你此刻便拿回去。”
那内侍心中一凌,若交不了差,那恐怕这白绫是要给自己留着了。
他左右一合计,执着拂尘躬身赔笑道,
“千岁您说的哪里话,”
“有什么差事,您尽管吩咐奴才。”
沈曦岚默然许久,下一刻,却从胸前掏出一个贴身戴着的吊坠来,他低头摩挲着那个吊坠,良久,才开口,一字一句,却犹如叹息一般,很快便被吹入殿内的冷风吹散,
“你去问问他,”
“这十多年来,他待我,可曾有过一瞬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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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霜殿。
那传旨内侍到时,殿外却遇到了黄院判,眼下他被飞霜殿侍卫长拦在外头,进不得殿门,正急得跳脚。
“这位内官!这位内官!本官有紧急大事求见陛下!劳您传话!”
然而,宫中内侍一向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况,这是飞霜殿的事情。
“内官!内官!”
那传旨内侍充耳不闻,端着袖子低着头,趋步快速走过。
飞霜殿后,茶室。
茶香袅袅。
钦天监来报,荧惑扰月之象渐弱,特来给陛下娘娘道喜。
而此时梅贵妃果然已经大好,今日便能下得床来。
赵衍川却只点了点头,
“知道了。”
便挥手让人下去。
那钦天监有些迟疑地望了眼梅贵妃,按理,本应有赏赐才对…他不由有些惶恐…梅贵妃微微颔首,示意他先下去。
那钦天监只得伏身行礼,倒退着出去了。
梅贵妃换上笑脸,柔若无骨地攀上赵衍川,
她伸出一指柔荑,指着一旁的漆盘,
“陛下,您帮紫儿瞧瞧嘛,”
“尚衣局今儿个早上送来了皇贵妃的凤袍,您倒是瞧瞧,紫儿穿上好不好看嘛。”
赵衍川显然心事重重,他闻言勉强回过神来,瞥了一眼那正红色的曳地九天凤袍,笑了笑,轻握住梅紫洛搭在他胸口的手,
“紫儿穿,自然是好看的。“
不知为何,从早上派人去传旨后,他便一直心神不宁,满脑子浮现的,竟全是那人往昔的一颦一笑。而心口,更是一直断断续续地隐隐作痛。
不…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他心中疑惑。
他分明,只是做了所有帝王都会做的事情,斩草,必须除根,这是他自小便被传授的帝王之术。可是,为什么…他还会这么心痛呢…
他皱眉复又陷入沉思。
梅贵妃有些不满地娇嗔了一声。
这时候,传旨内侍却进来了。
“陛下。”
他躬身行礼。
赵衍川认出这是派去长生殿宣旨的内侍,
忙问道,
“何事?”
那内侍嗫喏着,吞吞吐吐,
“是废后…强逼着…奴才…”
“给您…传句话…”
赵衍川心中急切不耐,
“他可曾说了什么?”
那内侍悄悄看了眼脸色铁青的梅贵妃,咽了口唾沫,犹豫着,
“废后问您…这么多年来……待他可曾…可曾有过……真心……”
说到最后,话音已是微不可察。
那内侍垂下头去,噗通跪地,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赵衍川却是痴了,他愣愣地坐在那里,脑海里反反复复充斥着的,都是那一句话,
可曾有过真心…可曾有过…真心吗…
不知怎么,眼前却分明映出那人苍白的笑靥,那人坐在床边守了自己一夜,终于待自己醒来后,分明早已疲惫至极却强撑着笑,低头细细吹凉了勺子里的碧粳粥,再小心翼翼地递到自己唇边……
心,痛得几乎要炸裂…
他弯下身去,死死按上心口。
“陛下!”
梅贵妃惊呼。
下一刻,却又很快镇定下来,她拿铜勺舀了一勺刚刚煮好的茶,悄悄用护甲扎破指间,一滴鲜血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滴入茶碗,在茶汤中绽开一朵血花,又很快消散在碧色茶汤中,无影无踪。
她端起茶碗,
“陛下,快用些茶吧。